《词源》序|原文|翻译|赏析

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 皆出于雅正^①。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②，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于崇宁立大晟府^③，命周美成^④诸人讨论古乐，审订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调^⑤之声稍传， 而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⑥，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⑦之曲，按月律^⑧为之，其曲遂繁。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入诗，而于音谱且间有未谐，可见其难矣。作词者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此惟美成为然，不能学也。所可仿效之词， 岂一美成而已!^⑨旧有刊本《六十家词》，可歌可诵者，指不多屈，中间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梦窗，此数家格调不侔^⑩，句法挺异，俱能特立^⑾清新之意，删削靡曼^⑿之词， 自成一家，各名于世。作词者能取诸人之所长，去诸人之所短，精加玩味，象^⒀而为之， 岂不能与美成辈争雄长^⒁哉!余疏陋谫才^⒂，昔在先人侍侧^⒃，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诸公商榷音律^⒄，尝知绪馀^⒅，故生平好为词章，用功逾四十年，未见其进。今老矣，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⒆，僭述管见^⒇，类列于后，与同志者商略之。

(“榆园丛书”本《词源》卷首)

注释 ①雅正——典雅、纯正。②“声诗”句——声诗，歌诗。间(jian)，间或。③“迄于”句——崇宁，宋徽宋年号(1102—1106)。大晟府，宋徽宗崇宁时创立的宫廷音乐机关。以周邦彦为提举，讨论乐调。④周美成——周邦彦，字美成。⑤八十四调——古代乐律分为十二律吕，每一律吕又分七音，十二律吕与七音相乘共是八十四调。⑥慢曲、引、近——由于音乐上节奏的不同形成的不同格调。慢曲以其曲调舒缓而得名，略近于长调;引、近略近于中调。⑦三犯、四犯——指所作的犯调曲子，或宫调相犯，或句法相犯。⑧月律——古代因为乐律和时令相吻合，故名。⑨“所可仿效”二句——所供仿效的词，难道只有一个周美成? ⑩“中间如”二句——秦少游，秦观，字少游。高竹屋，指高观国，著有《竹屋痴语》。姜白石，姜夔， 自号白石道人。史邦卿， 史达祖，字邦卿。吴梦窗，吴文英，号梦窗。不侔，不同。(11)特立——自创。(12)靡曼——柔弱。(13)象——模拟、模仿。(14)雄长——谓称雄于一时一地。(15)谫才——浅薄无才。谫(jian)，浅薄。(16)侍侧——侍立于尊长的旁边。(17)“闻杨守斋”句——杨缵号守斋。毛敏仲，未详。徐理号南溪。(18)绪馀——抽丝后留在茧子上的残丝，后泛指剩余的、次要的部分。(19)“嗟古音”二句——慨叹懂得古音的人寥寥无几，忧虑优秀的词作越来越少。(20)僭述管见——僭(jian)，超越本分。管见——管窥之见，形容见识狭小。

赏析 张炎是位词人，又是一位词论家。他的《山中白云》和《词源》标志着三百年来宋词和宋代词论的一个结束。他论词主张雅正、清空。这篇序文所表达的观点，大致代表了他的审美倾向和文学思想。

张炎出生于一个富贵、清雅的贵族之家。其父张枢酷爱诗词，能够审音定律，父辈的朋友也多往来切磋。由于家庭环境的熏陶，他并非一个贪图吃喝享乐的庸俗子弟，而是具有着正统士大夫儒雅文化修养的文人，在富贵之外兼嗜山林野趣。因此在词风方面，犹如食厌了肥饫珍馐而欲求山果野蔬一样， 自然会从婉丽之外生出一种对于清空风格的追求。张炎仰慕姜夔并以他作为可资效法的榜样，极力纠正南宋以来过分密丽、软媚的弊病而重新朝着清润疏雅的方向发展。通而变之，形成了醇雅清空的词学理论。

序文首先讲词的产生和演变过程，提出了鉴赏和创作词的重要标准——雅正。作者开篇即说： “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 皆出于雅正”，可见他对词的典雅纯正的高度重视。就思想内容而言，须屏弃浮艳，克服软媚，抒写符合正统道德伦理规范的雅情逸趣。在艺术成就方面，要仔细推敲锤炼，包括审音、合律、琢句炼字，力求达到形式的完美。其中尤其强调词的合乐性。作者历数隋唐以来词的诞生以及词调的曲折演变，正是以此为立足点。早期的词因为不合音律，不过是长短句之诗耳。随着格律日趋严谨，音调的不断丰富， “演六六之谱，按月记节”，真正的雅词之作才开始出现。通过梳理词的发展历史，使我们看到了由重意趣而重声律进而重曲调依次行进的步履。

序文中还提出一个重要观点，那就是作词要立意清新， 自成一家。张炎对周邦彦是有扬有抑的。美成固然“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亦“浑厚和雅，善于融化入诗”，然而他于乐谱也存在“间有未谐”的缺点。依律填词是很难的，许多人在模仿时只学得软媚，更有甚者死腔盲填，完全堕入形式主义的泥淖。针对这种弊端，他劝后学者要博采众长，转益多师。周美成之外，可供仿效的词人，还有秦观、姜白石、吴文英、史达祖等人。他们虽然各有所短，但也各有所长，“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 自成一家，各名于世”。只有广泛学习，以诸贤为师， “精加玩味”，扬长避短，才可以与文坛大家一争高下。这一见解的提出不仅有其借鉴意义，还为突破周邦彦、吴文英的晦涩、软媚词风提供了理论依据。

作为一篇序文，自然要谈及编撰《词源》的宗旨。张炎平生雅好词章，然而古音寥寥，雅词落落，故“僭述管见，类列于后，与同志者商略之”。这就是他编著《词源》的意图。序文所谈三个问题，皆能补偏救弊。他所提倡的既丽且雅的词风也符契着那个特定时期人物的审美趣味和词学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