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之际, 动荡不安的历史和灾难频仍的生活, 出现了一批抑塞不拔的文人。他们或追往事, 或思来者, 皆发之为文;或隐遁山林,或啸傲云烟, 皆寄情于画, 成为美术史上的怪杰。其中有两位身世相近、友情极好的大画师八大山人和石涛, 在艺术上绝不苟合取容、从俗沉浮, 他们的绘画作品与同时代的“四王”派院体画分道扬镳。他们的艺术理想,如古木葱茏,长青不败, 影响所及,三百年来领袖群伦, 为画坛推为革新的巨擘。先师白石老人每与我谈及八大山人, 其感佩之情, 无不溢于言表。
八大山人原是明朝宗室, 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后裔。1626年(明天启六年)生于南昌, 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 甲申,清兵入关,李自成失败, 明朝覆亡, 其时八大山人年仅十九,从此结束了他早丁末运的贵胄生活,成为一个辞根飘蓬者, 一度为僧,后为道士, 在南昌建青云谱道院,他为了躲避灾祸,隐姓埋名, 原名朱耷, 曾自称朱道朗、良月, 传綮、破云樵者、刃庵、个山、个山驴、人屋、驴屋、雪个和我们熟知的八大山人。
甲申之变不惟在中国历史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给八大山人带来了个人的国破家亡之痛。他的艺术内向探索的结果,使他悲愤凄凉的心灵像一面寒光逼人的镜子, 在极凝练的形象、极菁萃的笔墨之中, 得到深刻的体现。那是徘徊悱恻的吁叹, 是内心巨壑里隐隐的呼喊, 因此在冷逸的艺术形象中蕴含着奔突的热情。他的画之所以感人,就由于他的笔墨真正能表现其哀乐, 非为画而画。
中国写意画, 以五代徐熙为滥觞, 宋代石恪、梁楷、法常为开山祖,至明季陈淳、徐渭出, 则更臻成熟。八大山人以轶世之才, 于笔墨集先贤之大成,而又为后来者广拓视野。中国画以笔墨抒写物象,其文野之分,相去正不可以道里计。中国文人画到八大山人, 在笔墨的运用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诚如荆浩《笔法记》所云: “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隐迹立形,备仪不俗”。如此精萃的笔墨, 一点一画, 旨在发摅心意,是其意匠惨淡经营所得,决非言之无物或心欲言而口不逮的画家所可梦见。有史家云, 八大山人欷歔饮泣,佯狂过市, 其所为作, 类皆醉后泼墨,凡此种种评论,大体由于对笔墨之道无切身体会。八大山人的画面笔简意密,构图精审,足征其神思极清醒、态度极严肃, 毫无沈泐处,故能达到剖裂玄微、匠心独运,观于象外,得之寰中的高远境界。
八大山人的笔墨清脱,他把倪云林的简约疏宕,王蒙的清明华滋推向更纯净、更酣畅的高度。那是一种含蓄蕴藉、丰富多彩、淋漓痛快的艺术语言。古今中外,凡能有八大山人这种绝妙手段的画家,堪称大师。对于狂肆其外,枯索其中的写意画家, 八大山人的用笔更足资龟鉴。中国泼墨写意画的要则原来是绵里藏针,决不能以生硬霸悍为目标。
八大山人慎密的构图,是所有写意画家应该追求、应该探索的。我一生最佩服八大山人的章法。其绘物配景全不自画中成之,而从画外出之。八大山人的画,意境空阔,余味无穷,真是画外有画, 画外有情。他大处纵横排奡,大开大合;小处欲扬先抑,藏而不露,张弛起伏,适可而止,绝不见剑拔弩张、刻意为工的痕迹,真是达到了神化之境。
在疏密的安排上, 八大山人做到了大疏之中有小密, 大密之中有小疏。空白处补以意, 无墨处似有画,虚实之间,相生相发,遂成八大山人的构图妙谛。而他的严谨, 不只体现在画面总的气势和分章布白上, 至如一点一划也作到位置得当, 动势有序。最后慎重题字、恭谨盖章,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使我们悟到苏东坡的所谓“始知真放在精微”真乃一言堪为天下法。
八大山人的取物造型, 在写意画史上有独特的建树。他既不杜撰非目所知的“抽象”,也不甘写极目所知的“具象”,他只倾心于以意为之的“意象”。故其所作鱼多无名之鱼, 鸟常无名之鸟。八大山人是要缘物寄情的, 而他画面的形象便是主客观统一的产物。由于八大山人对于物象观察极精细,故其取舍也极自由。他以神取形,以意舍形,最后终能作到形神兼备,言简意赅。我常称大写意要作到笔不工而心恭,笔不周而意周,八大山人便是这方面的典范。
八大山人的书法,博采众美,得益于钟繇、王羲之父子及孙过庭、颜真卿,而又能独标一格,即以他用篆书的中锋用笔和《瘗鹤铭》古朴的风韵所摹王羲之《兰亭帖》而言,其点划的流美及其清新疏落、挺秀道劲的风神,直可睥睨晋唐、厕身书法大师之列。
八大山人的时代和他的遭遇,造成了他的艺术情调,“墨点无多泪点多”,自有他难言的隐痛,加上他卓越的造型能力、渊博的学识都有助于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他在画面上的物象,透露了他性格的诸方面,如孤傲、澹泊、冷峻等等。今天我们读八大山人的画,在这些方面已无共同的意向。先师白石老人崇拜八大山人,不是因循其法,而是取其创造精神。白石又叮嘱后人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我毕生追索的目标,也是要突破古人窠臼,自辟蹊径。艺术总需要一代代有志之士竭思尽虑、不断创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民族绘画自有其源,亦有其流,我们的责任是让这传统的源流,永远在运动中前进,以使流水不腐,永葆清涓。
1978年11月10日于北京
(《八大山人画册》, 江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12月版。)
赏析 八大山人(1626-1705),原名朱耷,江西南昌人。原为明朝的宗室宁献王的后裔。明亡之后,为避祸隐姓埋名,遁居山林。初为僧,后又为道。顺治十八年在南昌建“青云谱”道院,主持其事。康熙二四年被奉为“青云谱开山祖师”。
八大山人的身世和他的不平凡经历,决定了他的书画中有抒不完的郁闷和画不完的高傲。他笔笔不忘以自己的书画抒亡国之恨。他喜欢画独脚鸟,而且是白眼,画鱼也是白眼,均含讽世之义。他的提款“八大山人”总是写成形似“哭”、“笑”。这种落落寡合的人生态度,必然使他的艺术走向一种独辟蹊径的境界。正统派一直认为他的作品是旁门左道,不入流,不入派,他却是以此自成一家。
李苦禅为八大山人的画作序是一丝不苟的。看得出来,他对大师充满敬意和钦佩。他先叙述了八大山人的简况之后,用了主要的篇幅讲了八大山人书画的风格特色。他不同意有的评论者称他的画是“欷歔饮泣,佯狂过市,其所为作,类皆醉后泼墨”。相反,他认为大师是“笔简意密,构图精审,足征其神思极清醒,态度极严肃”。这真是只能对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再进一步分析时,李苦禅指出,以上的妄评根本不算不同看法,不配称是自守门派的一家之言,而是根本不懂大师的艺术匠心所在。他说八大山人“那是一种含蓄蕴藉、丰富多彩、淋漓痛快的艺术语言。古今中外, 凡能有八大山人这种绝妙手段的画家,堪称大师。”因为泼墨的要诀是“绵里藏针”,而不是“生硬霸悍”。这不仅是在评价一个人的画作,更是宣扬了一种艺术的高水准、高追求,划清了真正的艺术家同张狂的匠人之间的根本界限。
八大山人的这种风格具体表现在:“慎密的构图”使得“意境空阔,余味无穷’;“疏密的安排”又达到了“大疏之中有小密,大密之中有小疏”,虚实相生。这正是苏东坡所谓“始知真放在精微”。他的取物造型又有独特的建树,他既不杜撰“抽象”,也不极写“具象”,只倾心于“意象”。这是一种艺术的化境。
序言最后在分析了八大山人的艺术风格形成的原因之后,又特别指出,学习任何一位大师或名家必须坚持的正确学习态度。那就是有继承,也有创新,要真正像八大山人敢于独辟蹊径, 不能墨守陈规。这一条规则对于任何艺术、文学,甚至其他任何事情,都是事不同理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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