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要自抬身价的故意谦逊说,这本短篇小说集, 都是前若干年未成熟的作品, 自己现在好像很进步了,本不愿再拿这些幼稚东西来污读者之目, 来糟踏读者宝贵时间,而是托不过朋友的劝导(这里自然要借朋友的口气说出一篇大道理来的), 因才“祸枣灾梨”,藉以请教于高明云尔。不,我并不要这样说!我要说的是当我每回提笔写作这些东西时, 并不曾苟且, 而确乎用过力来。用了力而写作得不好,而只能写成这些样的东西,那是我的天分,我艺术的修养,止于此境,再谦逊也无济于事,也未见得便能增加读者的好感。
我还要说, 自从1912年以来,我所写作的短篇小说以及短篇而不大像小说的,本不止此集中所收的10篇。此10篇也绝不是“拔其尤”,而其余的更为不堪。在我想来, 其余的若干篇中, 或许还有较可者。不过到现在, 因为出门几次,搬家几次,历来所积存的报纸杂志, 以及若干有用的书籍, 大部化为乌有;而自己所写作的, 只有若干题目还存在自家的脑里, 和几位老友的口中。例如1912年在成都《晨钟报》登过的《游园会》,周太玄君尚记得;1915年在成都《娱闲录》登过的3篇《儿时影》, 宋师度君还说得出个梗概;1916年至1917年在成都《群报》登过的40几篇《盗志》, 则已故的曾孝谷君和近来尚常过往的李培甫君都曾时时道及,兼代为惋惜过不曾将其集成一个册子。又例如自1924年至1927年所写作的一些, 已故的叶菲洛君便提过一篇,说他之认识我,是因了那篇《棒的故事》。总之一句话,上来所举的几例, 绝非有意自炫。30几年内只写作了不上60篇短篇东西, 不算是多产作家, 而提名的几位老朋友, 并非当代纱帽名公, 自然也无“互相标榜, 众口喧天”之嫌。我的意思, 只在说明此集内所收的10篇, 不过在1944年暑期中,儿女辈偶然从残存的书报杂志中翻检出来,我也就不嫌“家有敝帚享以千金”的偶然将它们集拢; 自家看了一遍, 感到了兴趣, 又偶然发了几天奋, 把《好人家》、《大防》、《“只有这一条路”》3篇修改了一番, 并立了意要将它们印成一个集子,如斯而已, 实实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再说,我在1935年暑期,将头一部长篇小说《死水微澜》写成时, 自己累极了,分判不出好歹,便请周太玄君代看一遍,斟酌下,可不可以卖钱吃饭。承他的好意鼓励,我才敢于卖与中华书局。但他许我作一篇序,却未曾交卷。这次, 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是我立意要将其印行之后, 才又请周君先看的。劳烦他在百忙之中,公然为我作了篇小序, 还无中生有, 公然说出了那们一篇大道理;这也像1937年郭沫若君之批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等篇一样, 因为都是中学同学, 又不曾伤过感情, 又都到了中年, 都有了一点世故,提起笔来,谁肯红口白牙的得罪人?自然乐得多说几句恭维话。不过迹近标榜, 受之有愧, 无法摒拒, 只好一总在此称谢了,称谢了!
兹再一说此集子名字之拟定。按照一般办法, 我打算提出《对门》来作集名的。周太玄认为《市民的自卫》似乎较好。后来因为编辑这10篇,是依着原稿写作时间的先后而排列,《好人家》一篇写于1924年10月,居了第一,谢扬青君遂建议, 不如就取名为《好人家》,倒还平正通达。是的,这名字确乎止于平正通达。因此, 想及刘大杰君一番话。那是1936年暑假后, 刘君由上海回到四川大学来时,承他代我向新月书店李小峰老板手中索取到一部中篇翻译小说《霸都亚纳》的版税100元。他转述李老板之言:《霸都亚纳》实是卖不得, 故6年半间的版税, 只有这一点! (此书系1927年由舒新城君介绍到新月出版, 1929年暑期中本人到上海时,舒新城君代为索到版税50元。计9年之中, 前后共仅收版税150元, 而到底印行了多少, 则不知也。)刘君因慨乎而言曰:“《霸都亚纳》之销不得, 大约不是书的内容不好, 而是书名太不响亮!”照刘君之意,如其将书名改一改, 或为非洲什么录什么传, 则版税之收入定不止此。嗟乎! 版税之多寡, 系乎书之销得销不得, 而书之销得销不得, 则专系乎书名之响亮不响亮,此岂天下之至理乎哉!若夫书名之响亮,光以林译者为例, 其《非洲烟水愁城录》、《鬼山狼侠传》、《三千年艳尸记》、《橡湖仙影》、《红礁画桨录》、乃至《香钩情眼》, 以言响亮,似乎不能再响亮了, 以言雅致,亦不能再雅致矣!然而流布之广,行世之久,能如《块肉余生述》乎?能如《旅行述异》乎?能如《茶花女遗事》乎?故我觉得光在书名上用工夫,或力求新奇,或求雅致,或力求响亮,好像都不是顶好的办法。我于此集子, 宁采平正通达之《好人家》为名,而绝不打算题为般尼西林集,彼一时集,或断红残绿集者此也。若其此集子印了出来,真个销不得,一如以往所译作的各书,我还是不愿将此责任归诸书名, 只好自家正告自家曰: “戒之哉, 宜勉力!”
1945年6月15日李劼人于菱窠
(《好人家》, 上海中华书局1946年版)
赏析 《好人家》于1946年6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李劼人在这个自选短篇小说集中收录了1924年到1936年写的《编辑室的风波》等10个短篇。
李劼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位“写实主义”小说大家。他的创作态度是“如实描写,并无讳饰”。这篇自序如同他的创作一样,处处镌刻着作者求实的思想情感。他总是坦荡荡、真切切,用明明白白的话语向读者介绍自己的作品和创作过程。
求实是立序之本,实能生辉。尤其写自序, 夸口喧天地热闹一阵,并不能换来读者的好感。作者把求实作为立序之本,显露出了高超的思想境界。序的开头作者就这样说:“我并不要自抬身价的故意谦逊说,这本短篇小说集,都是前若干年来未成熟的作品, 自己现在好像很进步了,……我要说的是当我每回提笔写作这些东西时,并不曾苟且,而确乎用过力来。用了力而写作得不好,而只能写成这些样的东西,那是我的天分,我艺术的修养”。这话既是作者对艺术修养的概括,又是思想修养的结晶,表达了作家严肃、求实的创作态度。坦诚地说,《好人家》这个短篇小说集,在李劼人的创作大河中,确算不上有多高的地位,只是他创作过渡时期的作品,这一点作者是很清楚的。但作者对自己过去这些作品表现出一种真诚的肯定,而并未借序来炫耀自己现实的艺术成就高峰,这是作者的可贵之处。可历史有时也有这样的误会,不能为求实求真的人坦露真诚。曾经一时,“在中国文坛上,喊着写实主义,喊着大众文学,喊着大众语运动,喊着伟大的作品已经有好几年,像李劼人这样写实的大众文学家,用着大众语写着相当伟大的作品的作家,却好像很受着一般的冷落”。(郭沫若《中国左拉之待望》)老实人吃亏的事是有的,但总不能持久。历史通过纠偏,不是使李劼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仍负盛名吗?
求实而无讳饰,是李劼人写序的另一特点。写开来,话闸高悬,滔滔如流,并无自抬身价或故意谦逊之嫌,这一点在序中表现得也很充分。序中历数了他从1912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的60个短篇小说,并附以朋友们对一些作品的记忆,连《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等名篇宏著也记在序中。乍一看,好像作家在有意自炫。细细想来,是在为读者提供作家创作的真实背景,来帮助读者认识那个创作的艰辛年代。当时的作家,在颠沛流离中坚持创作, “因为出门几次,搬家几次,历来所积存的报纸杂志,以及若干有用的书籍,大部化为乌有;而自己所写作的,只有若干题目还存在自家的脑里,和几位老友的口中。”正是由于有了这种特殊的创作背景, 《好人家》中的诸篇,才从残存的书报杂志中翻检出来,即成一个集子,而得以问世。也正因为有了这种特殊的创作背景,作家才对序中提及的作品和几位并非当代纱帽名公的老朋友,也就没有自抬身价或故意谦逊之嫌, 自然也无“互相标榜,众口喧天”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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