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自己应当干什么才好, 然而自己却早已确实地知道, 无论如何,我是一个不应当弄文章的人了。这两年来偶尔写下了几篇小文章, 实在都是弄着好玩的意外收获。常见小朋友们在墙上用粉笔记下一些不完全的人物名字,或是画出了什么不像样子的物事,我想,我的文章也只是这一类的东西罢了, 不同处, 只是这些小朋友的作品没有人替他们搜集起来。
经过了颇长的时间,而留了下来的却只是这么寥寥,而且又是这么芜杂的一点结果,是这本“画廊集”。
最初,我曾经把这本集子题作《悲哀的玩具》, 因为集子里有题做《悲哀的玩具》的一篇东西,而且我又很爱惜这个名字的来历。日本的歌人石川啄木, 在他论歌的一篇文章里结束道:
我转过眼睛,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罢了。
啄木是一个抱有社会思想的歌人,不幸为穷病所苦,只短短地过了27年的忧郁的日子,便了结了他的一生。死后,他的友人替他编印歌集,就用了《悲哀的玩具》作为集名。
我喜欢这个名字,又喜欢啄木这人和他的作品,便有了借用这个书名的意思。
但过了些时, 我又觉得我这个集子应当用 《无名树》这个名字了。集子里有一篇《无名树》 固是原因之一, 此外可还有什末原因呢,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勉强来说, 我大概很喜欢我窗前那棵不知名的树吧,我在这个窗下坐过了五六年之久,这棵树似乎在我的梦与醒之间作着一个永久的标帜, 不论它是在初春萌发, 或是当黄叶飘落,而它那永久挂在枝端的干翅果,每每因风而发出如雨的簌簌声,这个乃常是我的忧愁与快慰的引子。我爱这棵树(我也爱其他树),树以“无名”名之, 而又将以此树名名吾集, 实在也就等于说这本集子本无什末名号, 又何必另寻什末名号呢, 于是便一度决定用“无名树”。
终于不曾用《无名树》,也不用《悲哀的玩具》, 而另用了 《画廊集》者,是自从把《画廊》一篇小文章加入之后才决定了的。“《画廊集》,一个好听的名字”,首先是我的一位先生这末说过。一直到了现在,我才更觉得这确是最适合于我这集子的一个记号了:像我所写的那个荒僻村落的画廊,像我所说的,那座画廊里边的一些平常而又杂乱的年画,一样的,是我这些小文章。而且《画廊》又是我比较最近的一篇东西,今后是不是还写下去呢,如果写下去,是不是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呢, 虽然这时候我也不大知道, 然而且以这座“画廊”作为一个路程碑总是可以的吧, 于是最后的决定,就是这“画廊集”一个名号了。
我是一个乡下人,我爱乡间, 并爱住在乡间的人们。就是现在,虽然在这座大城里住过几年了, 我几乎还是像一个乡下人一样生活着,思想着,假如我所写的东西里尚未能脱除那点乡下气, 那也许就是当然的事体吧。我喜欢G.White喜欢W.H.Hudson, 又喜欢写了《道旁的智慧》的Martin,我想这原因大概也还是在此。我并不是说我除此而外便什么也不喜欢, 实际上是我这点乡下人的气分时常吸引着我。我知道我这个世界实在太狭,太小,而又太缺少华丽,然而这个无妨,我喜欢我这个朴野的小天地,假如可能,我愿意我能够把我在这个世界里所见到所感到的都写成文字,我愿意把我这个极村俗的画廊里的一切都有机会展览起来。虽然,我并不敢希望我的文章像那座破画廊里的年画似的, 有乡下人争着买来补墙。因为我这些东西仍然像小朋友们在墙上乱涂的壁画一样, 自己画着喜欢, 自己看着高兴, 也就算完事了。
另外有几篇新的东西想加入,有几篇旧的想删除, 恐怕都已来不及了。尤其是其中的《投荒者》,《黄昏》,《秋》诸篇,在性质及格调上, 实在都与这集子不大调和。又在《悲哀的玩具》和《父与羊》两篇里, 都是写着父亲的故事, 然而出现于这两篇中的却是两个极不相同的人物。在《悲哀的玩具》一篇里那个勤俭劳苦的农人, 实际上是我的舅父, 因为舅父“中年无子”,便把我借用了过来,这办法在我们乡间的风俗是许可的。我的幼年生活, 完全是在这位勤俭劳苦, 而又有点迂直的舅父的影响之下过来的,但同时我又极爱慕我那位喜欢吃酒,喜欢说牢骚话, 又喜欢读陶诗的父亲, 虽然我同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我是在这末两种教养之下生长起来的,我常觉得自己的性格中依然存着这两种性格。——偶一不慎, 话又说远了,仿佛在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似的,应当立刻打住。我还是赶紧回过头来谢谢我的几位先生和几个朋友吧, 他们有的帮助我改订过文章,有的使我这些小文章得有一个搜集的机会,知堂先生为本集作序,尤当特别志谢。
1935年3月2日
(《画廊集》, 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赏析 李广田是大家公认的现代文学史上优秀散文作家之一。《画廊集》1936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初版,属文学研究会创作丛书之一,收文23篇,周作人作序。作者《题记》写于1935年3月。
1929年秋,任曲阜二师附小教员的李广田考入北京大学外语系,预科二年后转读本科四年, 《画廊集》中的作品均作于在北大读书的这6年间。作为一个从乡村来到文化古都的青年,23岁的李广田十分勤勉,在埋头苦读英、法、日文之余,先是在杂志报刊上发表诗作。卞之琳把他及何其芳3人的诗合集题名为《汉园集》出版。李广田写诗同时,也开始写散文。他以纯朴自然的笔调叙写对故乡、对童年的回忆,或叙写身边琐事。其中一些篇什如《画廊》、《野店》、《父与羊》、《种菜将军》、《悲哀的玩具》、《雉》等,都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读来给人一种带有一点儿忧郁的亲切之感,并可体味到作者在《题记》中写的:“我是一个乡下人,我爱乡间,并爱住在乡间的人们”的乡土之情。
李广田曾受他的老师周作人散文小品的影响,他也很喜欢阿根廷人何德森、英人怀特、玛尔廷的乡土文学作品。在这篇《题记》中,他提到喜欢写了《道旁的智慧》的玛尔廷,在《画廊集》中他有一篇题目与玛尔廷散文集《道旁的智慧》相同的散文,介绍这个散文集文章的风格特色,其中一些评论话语, 正如李健吾1936年7月在他的文章中指出的:“几乎可以全盘移来成为《画廊集》的注脚。”例如他写道: “在玛尔廷的书里找不出什么热闹来,也没有什么奇迹,叫做‘道旁的智慧’者,只是些平常人的平常事物。”他认为玛尔廷的书无戏剧的气氛,却只使人意味到淳朴的人生。玛尔廷的文章无雕琢的词藻,却有着素朴的诗的静美。“这些文章都是自然而洒落的,每令人感到他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一座破旧的老屋里,在幽暗的灯光下,当夜深入静的时候,他在低声地同我们诉说前梦,把人们引到了一种和平的空气里,使人深思,忘记了生活的疲倦,和人间的争执,更使人在平庸的事物里,找出美与真实。”
在这篇《题记》中作者主要写了《画廊集》名称的三次更择,作者想法的不断改变反映了他思想情感发展演变的线索,也透露了其未来趋向的端倪。《悲哀的玩具》显示出儿时灵魂的创伤之不易平复,即使作者喜欢做一个抱有社会思想的人,他也还未能驱散自己心灵上的压抑。《无名树》则可读到作者受西方浪漫派、象征派、颓废派诗歌影响,拘限于玩味自我的忧愁、快慰的趣味。而《画廊》这篇文章较前两篇明显的变化在于:由主观抒发变向了客观描写。正如作者所想到的,《画廊集》像一座里程碑,接下去他又出版了真正称得上是琳瑯满目的画廊的散文集《银狐集》、《雀蓑集》;题材也由乡土扩大到国土,如抗战爆发后以旅途见闻写成的散文集《圈外》。
李广田的散文并不像他《题记》中所说的写作范围狭小,而是越写越广阔;他自称缺少华丽,但却有着抓住读者心弦的亲切之感。他自谦自己的散文像小朋友在墙上乱涂的壁画,而事实上他的散文给读者以极多新奇的印象和美的启示。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从《题记》我们读到了作者谨严的创作态度和诚恳的可敬人格。读者读了这篇亲切自然寓意繁富的《题记》,对内容丰富广泛的《画廊集》的阅读兴趣会大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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