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苏曼殊(1884—1918)①逝世25周年, 我在1943年出版了《曼殊大师纪念集》。当时,我曾许愿要为这个中日混血的诗人、小说家、画家以及从革命志士转变为僧侣的传奇式人物, 编写一本传记。现在, 我的愿望实现了。
回顾一下从1918到1968这半个世纪多事的年代,我们可以肯定,时光并没有磨灭苏曼殊在世时所享有的声誉和影响。他的声名在1928年达到了顶点。那时, 家父和我编辑的5卷本《苏曼殊全集》正好出版, 后来销售了几万部,这是在当时中国书籍发行中创纪录的数量。即使在提倡白话文和以现实主义的方法描写生活的新文化运动时期, 曼殊浪漫主义的小说和诗歌, 仍然在年轻知识分子中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并且影响着他们对各种事物的态度和一般的看法。
对本世纪初期几十年间的中国作家来说, 革命热情和与此似乎无关的伤感情绪,是他们灵感的两个主要源泉。由于身受残酷现实和不平等生活的压迫, 他们为争取深刻的社会和政治改革的热情激发起来;而在这些希望破灭之后, 却又情绪低落, 感到极度痛苦和失望,以致陷入病态情绪的波动之中。曼殊浪漫主义的伤感情绪,是他的朋友们很熟悉的,但他的革命精神, 却不为一般人所知晓。直到1920年末, 父亲和我研究了他的一生, 才发现他身上有着人们一直未曾想到的素质——革命精神。尽管这种精神为时短暂,未能持久,但在青年时代却曾激励他, 并见诸行动。随着早年的朋友和革命同志们更多地披露他个人经历的各种事实, 他这种品质的风貌就越发清楚了。不用说,正像许多朋友一样, 尝试救国的努力遭受失败, 又使他陷于悲观和自暴自弃, 终于导致他过早的死亡。
同时代的人们对他的早逝, 对他很有希望的一生竟然如此短暂,都很惋惜。作为一个终身漂泊的孤僧, 曼殊被剥夺了故乡和家庭的温暖。这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他从父亲的家人方面得不到爱护, 只能把亲人之爱专注到一个日本妇人身上;在分别了将近20年后, 他认为她是自己久已离散了的母亲! 在他们重聚时, 曼殊的日语因长期不用, 已经荒疏, 不得不请在日本的一位从前的同学担任翻译, 然而,他天性的真诚很值得称颂, 他一旦找到了母亲,就将深深的情爱和忠诚献给她, 直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
一个艺术家的伟大, 并不是因为他能博得别人同情他个人的不幸和痛苦, 而要根据他的作品本身的价值来衡量。曼殊写诗的才能、小说的撰述、写作的技巧、优美的文风和他坦诚的个性, 全都值得赞美,但是他主要的杰出之处,似乎是能以坦率和自然流露的风格来表达发自内心的感情。正因为他的生活和个人经验是独特的,所以他在诗里, 或者通过小说里的主人公——他们大多数显示了作者本人的特点——所唤起的感情,也是独特的。不过, 给他的作品带来最动人、最持久的品质的, 却是一种异国情调的气氛。在他的诗、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断鸿零雁记》里面,都充满了这种气氛。《断鸿零雁记》②是一篇动人的小说,分别在中国和日本成长起来的一对敏感的青年男女, 由于血缘关系和共同的情怀而相逢, 产生了热烈的却又无望的爱情, 终于又被拆散了。在此以前,还没有一个中国作家运用过这种涉及两个民族的血统关系, 或者家庭与寺院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来为他的作品增添色彩和情趣。因此, 日本的评论家,正如中国的批评家一样,对他的天才留下深刻印象, 并予以高度的评价。
苏曼殊的一生,也引起了一位西方学者的兴趣。我应该说明在1961年我发现亨利·麦克阿里弗写的《苏曼殊——一个中日混血的天才作家》 (1960)这本小书时所感到的惊讶。我从未料到, 一个西方学者, 竟会对一个距今已经似乎如此久远的人的生活和作品进行探究。除了他从曼殊一个早年朋友那里收集到的片断回忆, 麦克阿里弗只有很少的关于苏曼殊生平和时代的有用的资料。他如同探讨一个不知名的16世纪英国作家一样, 把他的主人公当作一个过时的、异国的、文学古董来探讨。尽管如此,这个开创性的研究, 已经把这位被忽视的, 然而却是重要的文学人物介绍给英语读者了。
当我在1943年决定着手进行这项传记的研究时,我本来想用中文写这本书。但是, 因为远离祖国, 很自然地我就用我已经居住了20年之久的这个国家的语言来写作。麦克阿里弗的书的刊行, 引起我对曼殊的兴趣的复活。同时也引起我对童年时代的回忆。那时,我以稚气的好奇心注视着我父亲的和尚朋友从南洋带给我们的奇特的金佛像, 以及他有一次送给我的两朵绢花, 附有一张信笺, 上面写着:“无忌女弟哂存”,这是一个多么亲切的玩笑! 还有, 在我大学一年级时那个炎热的、难忘的夏天,读了曼殊所译我当时最喜欢的两位英国诗人拜伦和雪莱的诗歌而得到鼓舞,我开始研究曼殊的生平和作品。于是,在父亲的主持下,我们在1927和1928年接连出版了一册《苏曼殊诗集》,重印了新发现的他的两篇散文作品(《曼殊逸著两种》),编印了他的年谱,最后,还有他的全集的定型本,也是父亲和我共同完成的。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合作。在曼殊逝世50周年,又是先父去世10周年之际, 更感到这项工作是十分珍贵的!正当我自己比“知天命”之年还多活了10岁的时候, 我把他最喜欢的朋友之一, 以及在本世纪初年一位中国第一流作家的英文传记献给他,这也是恰当的吧。
1968年于美国印州布卢明顿
(《苏曼殊传》,三联书店, 1992年版。)
注释 ①苏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原名戬,字子谷,后改名玄瑛,曼殊为其法号。广东香山(今中山)人, 出生于日本横滨。父亲为旅日华商,母亲是日本人。早年因特殊身世和家庭矛盾出家为僧,但不忘民族危难。1902年在东京加入学生组织的革命团体青年会。1913年发表《反袁宣言》,历数袁世凯窃国罪恶。他与章炳麟、柳亚子等人交游,为近代进步文学团体“南社”社员。现存诗约百首,多为七绝。善画。著有文言小说《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等6种。译作有《拜伦诗选》等。②《断鸿零雁记》——写于1912年,是以第一人称写作的长篇小说,其中某些情节有着作者本人生活的影子。男主人公三郎,家道衰微。其未婚妻雪梅被继母迫嫁富室,三郎愤而为僧。后三郎赴日寻找生母,与姨姐静子相遇。三郎之母属意静子,三郎对静子也不无恋恋之情,但终因皈依佛法,割断情丝,潜逃回国。其时,雪梅已绝食而死。小说具有反封建意义,影响颇大。
赏析 柳无忌女士是《苏曼殊传》的作者。她对传主的研究, 已经具体、详细地体现在这部专著中。这篇《前言》,主要是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写作《苏曼殊传》,同时介绍自己的一些心得体会。
《前言》告诉我们:她之从事这项写作,不仅因为苏曼殊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也不仅是半个世纪里曼殊的小说、诗歌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而且是因为:“父亲和我研究了他的一生,才发现他身上有着人们一直未曾想到的素质——革命精神。尽管这种精神为时短暂,未能持久,但在青年时代却曾激励他,并见诸行动。”这是符合实际的论断。《苏曼殊传》对传主在辛亥革命前后一些重要事件(如参加青年会和拒俄义勇队,与鲁迅等人筹办《新生》,参加《太平洋报》工作,发表《反袁宣言》等)中的表现,均有精当的评述,反映出苏曼殊
时俗, “时而壮怀激烈,时而放浪不羁”的独特经历和思想性格。现在这一论断已为学术界所普遍接受。
《前言》指出: “曼殊写诗的才能、小说的撰述、写作的技巧、优美的文风和他坦诚的个性,全都值得赞美,……不过,给他的作品带来最动人、最持久的品质的,却是一种异国情调的气氛。”这也是很有见地的论述。文中以《断鸿零雁记》为例,说明作者在空间上的开拓和艺术上的超越。由于作者的笔触“涉及两个民族的血统关系”和“家庭与寺院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因而使这部具有反封建意义的悲剧作品在日本也获得了“高度的评价”。《前言》的这个看法,现在也获得了学术界的认可。
《前言》除了论述作家的思想特点和艺术才华之外,也谈到了自己写作《苏曼殊传》的缘起。作者告诉我们,她从小就见过父亲的这位和尚朋友,后来又从他的译诗中受到鼓舞, “开始研究曼殊的生平和作品”,可见她早就有了写作曼殊传记的愿望。她又告诉我们:曼殊是亚子先生“最喜欢的朋友之一”,写作本书既是纪念曼殊逝世50周年,也是献给亚子先生逝世10周年的恰当方式。至于西方学者麦克阿里弗的书的刊行,主要是“引起我对曼殊的兴趣的复活”。既然西方学者在只能凭借“很少的”有用资料的条件下,有勇气“探讨”曼殊这位“天才的作家”,那么全面、深入地研究和介绍曼殊,对自己来说是义不容辞的了。
这篇《前言》篇幅不长,文字洗练,是一篇朴实无华却又是内容充实、富于见识的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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