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①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②,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 “诗言志,歌永言, 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故于此乎?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③。迩及商王, 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
周自后稷④播种百谷, 黎民阻饥, 兹时乃粒, 自传于此名也。陶唐⑤之末, 中叶公刘⑥, 亦世修其业, 以明民共财。至于大王、王季⑦,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⑧, 以集大命于厥身⑨,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 《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⑩致太平,制礼作乐, 而有颂声兴焉, 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 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
后王稍更陵迟⑾,懿王⑿始受谮享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⒀不尊圣。自是而下, 厉也、幽也⒁,政教尤衰, 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而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⒂。五霸⒃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⒄,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 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⒅,谓之变风、变雅⒆, 以为勤民恤功, 昭事上帝, 则受颂声, 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 则被劫杀, 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 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 于是止矣。
夷、厉已上, 岁数不明, 太史《年表》, 自共和⒇始,历宣、幽、平王(21),而得《春秋》次第, 以立斯谱。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 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而观之。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于力则鲜,于思则寡。其诸君子,亦有乐于是与?
(阮元刻《十三经注疏》本《毛诗正义》卷首)
注释 ①上皇——上古皇帝。孔颖达疏:“上皇谓伏牺,三皇之最先者,故谓之上皇。”②“大庭”句——大庭,亦作“大廷”,外朝之廷。《逸周书·大匡》: “王乃召冢卿、三老、三吏、大夫百执事之人,朝于大庭。”后指朝廷。轩辕,即黄帝。《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高辛,即帝喾,传说中古代部族首领。③靡有孑遗——《诗·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这里指《诗》的“篇章泯灭”,所剩无几。④后稷——周部族始祖,姬姓,名弃,姜嫄所生。舜时推为农官,教民耕稼。⑤陶唐——相传为炎黄联盟首领尧唐,初居陶(今山东定陶西北),故称“陶唐”。⑥公刘——后稷三世孙。据《诗·大雅·公孙》载,他由邰迁豳, 并在豳地率领周人开垦荒地,营建居室。⑦大王、王季——大王,即周太王古公亶父。王季,或作季历、公季。太王少子,文王之父。接位后师承太王遗道,积极吸收商文化,不断扩张军事实力。后因权重遭忌,为文丁所杀。⑧“文、武之德”二句——文,指西周的奠基者周文王姬昌。武,指西周的建立者周武王姬发。光熙,发扬光大。⑨“以集”句——大命, 天命、寿命。厥,其。⑩成王、周公——成王,即周成王姬诵。武王死时年尚幼, 由周公旦摄理政事,安定大局,奠定了西周王朝的始基。周公即姬旦,西周初政治家。(11)陵迟——斜平,迤逦渐平,引申为衰颓。(12)懿王——周共王繄扈之子,名囏。懿王死后,其叔辟方自立,是为孝王。孝王死后,诸侯复立懿王太子燮为王,是为夷王。下文“夷身失礼”之“夷”当指夷王。(13)邶(bei)——郑玄《诗谱·邶鄘卫谱》:“自纣城而北谓之邶。”故址在今河南汤阴东南邶城镇。又今安阳东和汲县东北并有邶城。(14)厉也、幽也——厉,指夷王之子厉王姬胡,贪狠好利,堵塞言路。前842年, “国人”暴动,狼狈逃奔至彘(今山西霍县)。共和十四年(前782)死。幽,指幽王姬宫涅。宣王之子,前781—前771在位。善谀好利,敲剥严重,为其大臣杀死,西周遂灭。(15)刺怨相寻——讥刺、怨愤连续不断而来。(16)五霸——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一说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17)方伯——古代诸侯中的领袖之称,谓一方之长。(18)陈灵公淫乱之事——见《诗·陈风·株林》。《毛诗序》云:“株林,刺灵公也,淫乎夏姬,驱驰而往,朝夕不休息焉。”据《左传》记载:陈灵公和他的臣子孔宁、仪行父三人一起与夏姬淫乱。夏姬为郑穆公之女,陈国大夫夏御叔的妻子。大臣泄冶谏止,反遭杀害。不久,陈灵公为夏姬之子夏征舒射杀。(19)变风、变雅——《诗大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指《风》、《雅》中那些讥刺时政的作品,是与“正风”、“正雅”相对而言的。(20)共和——有二说:一说周、召二公共同行政;一说共伯和受诸侯拥戴,代行王政,共伯和又有即卫武公之说。共和行政自公元前841年至前826年。(21)宣、幽、平王——即周宣王、周幽王、周平王。周平王姬宜臼在幽王被杀后不久,迁都雒邑(今河南洛阳),史称东周。
赏析 《诗经》经秦火后,至汉复传,传诗者有齐、鲁、韩、毛四家,四家解诗多有不同。自东汉郑玄为毛诗做笺、立谱后,学毛诗者渐多,其他三家
逐渐衰废,以至亡逸。郑玄的笺与谱对于后人解读《诗经》影响极大。这篇序文可以视为郑玄解读毛诗的总纲。
《〈诗谱〉序》首先对诗产生的年代做出了自己的推测。郑玄认为,伏羲时代是没有诗的,诗的出现,只能是神农、皇帝以后的事;有夏一代,肯定是有诗的,我们今天看不到,那不过是时代久远,均已亡佚的缘故。郑玄之所以做出这种推测,是与其诗歌观念分不开的。他认为,诗就是对于政治教化、人情风土的反映。这种反映,以合乎声律的形式体现出来,便成为诗。诗的作用,则在于“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概言之,诗歌的功能就是“美刺”。在古人看来,上古是一个举代淳朴、与物未化的时代,既无礼义之教,也无刑罚之威, 人们率性而为,根本没有什么善与恶的观念, 自然也就没有诗歌了。
因为诗是对政治教化、人情风土的反映,所以在不同的时代,诗歌也就具有不同的风貌。在这里,郑玄提出了著名的所谓“风雅正变”说:周室初起,国风有《周南》、《召南》,大雅、小雅有《鹿鸣》、《文王》,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则有至美的“颂”声与之相应,这是“诗之正经”;而“国风”中的《邶》、《卫》以下部分以及“小雅”中的《六月》以下、《大雅》中的《民劳》以下是产生于后代帝王哀乱之世, 内容是表示对统治者不满的,故与“诗之正经”相对, 叫“变风”、“变雅”。
郑玄依照《史记》的说法,认为《诗经》是孔子删定的。在《序》中,他对孔子删《诗》的原则作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孔子之所以删《诗》,其目的是为了以诗为镜鉴来规谏上者。正因为如此,一部《诗经》中既有百姓对勤于政事、爱护百姓的明君的一片赞扬之声;也有百姓对于昏暗的、甚至招来杀身之祸的昏君的贬斥,正反两方面的例子都摆在那里,在上位者当何去何从,用意也就不言自明。孔子于商诗有而不取的动机也是出于此,因为要达到论功颂德与刺过讥失的作用,取本朝诗不但足以达到目的,而且因其时代近切而更能发挥其“美刺”的作用。
《〈诗谱〉序》的主要内容在于说明《诗经》的产生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它把诗歌的社会政治意义说成了诗歌具有的惟一意义而将诗歌其他的作用排斥在理论视野之外,今天看来无疑是带有片面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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