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 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空虚。空虚表现为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或者表现为貌似高超,放任不羁。空虚可以使人贪生怕死,也可以使人沉沦自弃。李黎的这本作品集,很大一部分揭露了这种没有灵魂,或者没有高尚灵魂的芸芸众生。她的作品,使人感到是我国20年代、30年代文学的继续。她的作品所表现的人物,好像还沉浸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的土地上,还是那些封建余孽而又沾满了资本主义颓废享乐的可怜虫。从这里我们看见了在台湾的人、台湾的生活, 美国的人、美国的生活,使我们为隔海相望而生活情趣却无法比拟的异乡同胞们难过。什么时候能让他们也呼吸到真正新鲜健康的空气呢?人不能只有物质享受,更重要的是要有理想,并且为崇高的理想去奋斗。人不能醉生梦死,而要有一个充实的、明确的愿为之鞠躬尽瘁奋斗终身的目标。人只能在为人民、为人类而孜孜不倦的劳动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李黎生长在海外,她不被那些目迷五色的表面的繁荣所欺骗,她常常透过那些表面生活看到一些要求生存的、要求进步的、要求革新的普通正直人们的挣扎与斗争。她喜欢一些人,对他们流露出深挚的同情;她也讨厌另一些人, 对他们痛加鞭挞。李黎还很年轻,就在漫长的文学道路上踏上了正道, 阔步前进, 这是可喜的。她的文笔细腻,擅长刻画人物心理。她能很自然地从生活中把各种不同人物的心理变化,好像千百条小小溪水似的流淌出来, 感人很深,使人对她的创作抱有更高的希望。
李黎去年游了一趟祖国, 回美国后, 一些新的见闻,给她新的感受。她扩大了眼界,听到、看到、接触到了一些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人。这些人,这些人物的胸怀,开拓了她的视野,振动了她青春的灵魂的翅膀。新的人物在她的笔底下活动了。《天凉好个秋》这篇作品在她的创作中呈现了异彩。她写了那一对老朋友,走着两条不同道路的老朋友的生活:一个尽管受过“文化大革命”风暴的摧残, 以致妻死子丧, 自己满头白发,但仍然神采焕发,对世界满怀深情,抱负不凡,他还有无穷精力勇往直前;另一个生活在美国, 当过教授,置了房产,有“美满”的家庭, 穿着上等料子衣服,每个星期染一次发……这位朋友, 却精神空虚,心情抑郁,捱着孤独寂寞的时光。他还希望什么呢?他只是想着:“要赶上最后一班回家的车。”这篇作品很值得现在仍痴心向往资本主义国家物质生活的那些读者们深思的。这也是使我感到欣慰的李黎新的重大收获。我祝愿李黎同志(我想称她为同志是比较合宜的)继续努力, 热情地投向人民生活中去, 在生活的浪涛中打几个滚。多为人民说话, 为新的世界, 为人类新的生活呐喊。李黎将是大有成就的。
1980年6月22日北京
( 《西江月》,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10月版。)
赏析 出生在中国大陆、长大在台湾、工作在美国的年轻女作家李黎,多次往返于中国与美国之间,不断探索中国青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勤奋工作,刻苦写作,将10个短篇小说汇集起来于1980年10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出版之前,她请求茅盾先生封面题字,丁玲女士写序言。当时丁玲刚动过大手术,伤口尚未完全复原,就在病榻上为这本书作序。茅盾也刚出院不久。李黎激动地说:“他们的名字,早在我出生之前,就闪耀在黑暗的中国的夜空里了。对我来说,他们是晓行的开始者,是擎着这五六十年来文艺火炬的长跑者。他们为一个年轻的文学工作者抱病写序、题字,我相信不仅是出于对后进的鼓励和提携,更为的是对台湾的文艺工作者和作品的关怀与情感。我感激他们这份深远的心意。”(《西江月·后记》)
也许出于女性作家对女性作家的更多一重的关爱,或出于对台湾文艺工作者的关心,丁玲在病榻上阅读了李黎的小说,并欣然作序,序文写得极有深度与感情,从中我们可以洞察作者的广博胸怀与对年轻人的厚望。
序文首先扼要地概括了《西江月》中所描写的“那一面”的生活。李黎选用《西江月》作书名,因为:“西”是她现在所羁留的异国(美国);“江”是饮水思源,代表故乡、祖国;而永恒的万古一月,笼罩着整片大地,正象征着超越这一切时空和人为的阻隔的信念和力量。李黎在台湾生活21年,她其中的大部分作品是反映了台湾人的寂寞苦难与悲哀空虚。所以序文一开头丁玲就写道:“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空虚。空虚表现为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或者表现为貌似高超,放任不羁。空虚可以使人贪生怕死,也可以使人沉沦自弃。”不论是《谭教授的一天》中的谭作纲,还是《天凉好个秋》中的袁纾教授,他们正过着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时代的生活,在他们身上还沾满着封建余孽与资本主义颓废享乐的思想。丁玲用尖锐的笔触,入木三分地描出了李黎笔下小说人物的灵魂,揭示出了台湾、美国那一面的一部分人的生活,让读者看到了这些人的真面貌。丁玲发出了“什么时候能让他们也呼吸到真正新鲜健康的空气呢”的呼声,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那一面”异乡同胞的同情与期待。丁玲用含有人生哲理的语言饱蘸着火样的激情,反复阐述着:“人不能只有物质享受,更重要的是要有理想,并且为崇高的理想去奋斗。” “人不能醉生梦死,而要有一个充实的、明确的愿为鞠躬尽瘁奋斗终身的目标。”这正点明了李黎写这本小说的目的: “我写过去的中国青年,写他们所走过的漫长的道路,写他们在苦难中所坚持的信念,为的正是现在、未来的中国青年。”
序文作者热情地赞扬了小说作者李黎的敏锐目光和她小说人物刻画细腻的写作特色。丁玲很赞赏李黎生长在海外而不被目迷五色的表面繁荣所欺骗,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写出了一些正直的普通人的挣扎与斗争。例如《童年》中那对为理想而献身的父母的可歌可泣的事迹, 《天涯》中的几位年轻人,他们的胸襟与苦难,曾启发作者去寻找一条希望之路。丁玲十分赞赏李黎细腻的文笔,擅长刻画人物心理, “她能很自然地从生活中把各种不同人物的心理变化,好像千百条小小溪水似的流淌出来,感人很深,使人对她的创作抱有更高的希望。”丁玲自己的小说描写细腻,充分显示了女性作家特有的艺术天赋,所以对李黎小说的这一特色,可以说是心心相印,给予高度的评价,一个生动的比喻,引发了读者阅读的兴趣。
李黎于1979年第三次回祖国大陆,开拓了新的视野,获得了新感受,创作了《天凉好个秋》小说, “开始思索这一代中国人重建价值和信念的问题”。对此,序文作者丁玲给予更大的关注。在祖国大陆的一些新人,新胸怀,开拓了李黎的视野, “振动了她青春的灵魂的翅膀。新的人物在她的笔底下活动了。”丁玲尤其赞扬《天凉好个秋》 “在她的创作中呈现了异彩”。小说中的韩波尽管在文革中受尽折磨苦难,但依然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他的朋友袁纾早在美国,物质条件十分优裕,但生活非常冷寂、空虚。作品中的一对老人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比。丁玲对这篇小说的意义给予充分肯定,这篇作品很值得现在仍痴心向往资本主义国家物质生活的人们深思。同时,丁玲对李黎创作思想的重大转变,重大收获,表示由衷的欣喜。“李黎将是大有成就的。”只要作者热情地投向人民生活,为新生活呐喊!这不仅是对李黎的希望,也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作家对一切年轻作者的希望。
读丁玲这篇序文,仿佛在倾听她热情洋溢地与李黎谈心,与广大读者谈心。字里行间燃烧着对文学事业的热爱之火。序文不只是针对《西江月》的,可以说是针对整个文学创作的,对文学创作的方向、方法、态度以及审美情趣,都有很好的见解。序文似可看作是一篇短小精深的文学评论。条理畅达,结构严谨,语言富有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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