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萝带荔, 三闾氏感而为骚①;牛鬼蛇神, 长爪郎吟而成癖②。自鸣天籁③, 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 魑魅争光④;逐逐野马之尘, 罔两见笑⑤。才非干宝, 雅爱搜神⑥;情类黄州,喜人谈鬼⑦。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 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伙。甚者:人非化外, 事或奇于断发之乡⑧;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⑨。遄飞逸兴⑩,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卢耶⑾?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⑿;而三生石⒀上, 颇悟前因。放纵之言, 有未可概以人废者。松悬弧时⒁,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⒂,偏袒入室, 药膏如钱, 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 少羸⒃多病, 长命不犹⒄。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 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⒅。茫茫六道⒆,何可谓无其理哉!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20);萧斋瑟瑟(21),案冷疑冰。集腋为裘(22),妄继幽冥之录(23);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24):寄托如此, 亦足悲矣! 嗟乎! 惊霜寒雀, 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25)。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26)!
康熙己未(27)春日。
(《聊斋志异》卷首,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注释 ①“披萝带荔”二句——三闾氏,此指诗人屈原,曾官至三闾大夫。《骚》,即《离骚》。屈原在《九歌·山鬼》篇里,有“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的句子。“披萝带荔”,指山鬼以薛荔为衣,以女萝为带。②“牛鬼蛇神”二句——长爪郎,指唐代诗人李贺。杜牧《李贺集序》形容李贺的诗“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以其虚荒诞幻也”。③天籁——指自然的音响,这里指自由抒发情感的诗文。④“落落秋萤之火”二句——落落,这里是形容孤单的样子。作者用秋天萤火的微光来比喻自己的学问才识和社会地位。魑魅,一般指鬼物,这里把魑魅比喻为一般世俗的人。⑤“逐逐野马之尘” 二句——逐逐,追逐的样子,野马,指春天田野里,望上去像野马奔腾的大气。罔两,也写作“魍魉”,古代也指鬼怪,与魑魅往往连用,意思也相近。⑥“才非干宝”二句——干宝,东晋人,曾著《搜神记》。⑦“情类黄州”二句——类,类似,如同;黄州,指宋代文学家苏轼。据说,苏轼谪贬黄州(今湖北黄冈县)时,要人家给他说笑话, 不会说的,则要人讲鬼怪故事给他听。⑧“人非化外”二句——化外,指文化与统治者的所谓“教化”所不及的地方。断发之乡,古代指荆蛮(今湖南、湖北及江南的一些地方)。⑨“睫在眼前”二句——睫,眼睫毛。飞头之国,神话传说,古代鄯善东、龙城西的地方, 以及阇婆国、因墀国。⑩遄飞逸兴——遄,很快的样子。逸兴,不平常的兴致,即很好的兴致和很活跃的情绪。(11)“展如之人”二句——展如之人,诚实的人。胡卢, 一作卢胡,形容笑的样子。(12)“然五父衢”二句——五父衢,古街口名。滥听,不可靠的听闻。(13)三生石——泛指所谓前世因缘。(14)松悬弧时——作者指自己的出生。悬弧,古礼生了男孩在门左悬一张木弓(弧),因男孩长大要习武事,后来以悬弧代替生子。(15)“先大人”句——先大人,对死去的父亲的敬称。瞿昙,本是佛祖的姓,这里指和尚。(16)少羸——幼年时瘦弱。(17)长命不犹——长大了命运不如人。犹,如同。(18)“随风荡堕”二句——藩,篱笆。溷,粪坑。作者用典故来说明自己的命运不好。(19)六道——佛教认为,人死后要在“六道”里轮回,根据生前行为的善恶而决定投到哪一道。六道,即天道, 人道,阿修罗道(以上三善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以上三恶道)。(20)“独是子夜”二句——独是,可是, 只是。子夜,夜半子时,就是夜间十一点到一点的时候。荧荧,形容灯烛或星月等不太明亮的光辉。蕊,指灯花,这里作动词用,结灯花的意思。(21)萧斋瑟瑟——斋,书房。瑟瑟,形容寂寞萧条的样子。(22)集腋为裘——比喻本书是搜集许多故事而成。(23)幽冥之录——宋刘义庆著《幽冥录》,是一部记载鬼怪故事的书,本书也有同样性质,所以说是“续幽冥之录”。(24)“浮白载笔”二句——浮,罚人饮酒;白,指罚酒用的大酒杯。浮白,一般指喝酒和干杯。载笔,拿着笔。浮白载笔,即一面喝酒,一面写作。孤愤之书,战国时人韩非,因遭人忌害,他的意见不被采用, 于是愤而著书。《韩非子》中有《孤愤》一篇。这里是作者表示自己胸中有一股不平之气,所以借鬼狐故事来加以发泄,这里暗示他的《聊斋志异》也和韩非的《孤愤》一样。(25)“惊霜寒雀”四句——雀、虫, 系作者自喻。吊月,对月伤怀。(26)青林黑塞——唐杜甫《梦李白》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这里以青林黑塞比喻鬼魂所在的地方。(27)康熙己未——康熙十八年(1679)。
赏析 《聊斋自志》是清代作家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的序言, 《聊斋志异》是一部以六朝志怪、唐宋传奇的手法曲折表现现实生活的文言小说集,作者谈狐说鬼,写奇记怪,通过超现实情节表现了极现实的内容。虽然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多为花妖狐魅,环境又多是幽冥幻域,但却极广泛地反映了社会生活,有反映科举制度的,有表现婚姻爱情的,有揭露社会黑暗的,还有展示社会道德和民俗民风的, 内容非常丰富。在这种曲折表现社会生活过程中作者隐晦地表达了感情:对现实种种矛盾的不满与悲愤、对理想社会的强烈追求。《聊斋自志》则是直接抒发作者无处倾诉的“孤愤”情感,表达了创作《聊斋志异》的动机和经过。
序言开篇从屈原和李贺谈起,这两位都是蒲松龄最喜爱的诗人。屈原感伤放逐而吟唱《离骚》、《九歌》,李贺政治上难施才华而情伤辞诡。蒲松龄虽于19岁时初试就连取县、府、道三个第一,文名早盛,但后来连连落第,生活只能靠教书维持,这种雄才难抒的孤愤,以萤火、尘埃作喻,寓辛酸于自嘲中。接着作者又借干宝、苏轼相比较,记叙《聊斋志异》的成书过程。干宝是东晋的史学家,搜集古今神衹灵异、人物变化之事,创作《搜神记》,是魏晋志怪的代表。苏轼因写诗讽刺新法被捕,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惆怅郁闷但又不能直抒胸臆,喜欢让人谈论鬼怪故事。作者借二人爱“搜神”、“谈鬼”表达自己创作《聊斋志异》的目的和手法:以志怪手法表达怀才不遇之感,委曲讽刺现实之黑暗、公道之不彰。从屈原、李贺到苏轼,都突出其“愤”,正是作者满腔悲愤无处倾吐的表现。
接着作者大段记叙《聊斋志异》的创作过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作者积累了大量的素材,也更加了解了民生疾苦,对理想的不懈追求激发他“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记叙“五父衢头”、“三生石上”广纳众听,感叹自己“少赢多病、长命不犹”,都表达了自己孤愤难平的情感。
文章除了记叙创作经过外,还具体描绘自己创作的境况:“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这种孤独冷寂的环境,既是作者艰辛生活的体现,更是作者创作中抑郁悲切的心情写照。
最后作者发出不平之鸣:“集腋为裘,妄继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这种情感世人无所共知,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满腔郁愤尽情地宣泄。
整篇序文上自先秦,下至当世,思接千载,梦绕幽冥,表达的是中国古代文化中的一个共同悲剧主题——孤愤。
“孤愤”之情引入小说创作,不能不说在文学上具有极大的创造性。蒲松龄笔下的鬼狐花妖因此成为大放异彩的艺术形象。
但是与作者同时代的人对此书的“孤愤”之情讳莫如深,这主要是因为清朝文字狱的残酷使得他们不能讲真话。正如蒲松龄在《自志》中所叹:“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这是一种多么凄凉痛苦的孤独和寂寞,然而又是何等伟大而杰出的孤独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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