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序|原文|翻译|赏析

纪称望龙光，知古剑^①;觇宝气，辨明珠^②。故萍实商羊^③， 非天明莫洞。厥后博物称华^④，辨字称康^⑤，析宝玉称倚顿^⑥，亦仅仅晨星耳。楚蕲阳李君东璧^⑦，一日过予弇山园谒予^⑧， 留饮数日。予窥其人，晬然^⑨貌也，癯然^⑩身也，津津然谈议也，真北斗以南一人。解其装，无长物，有《本草纲目》数十卷。谓予曰：时珍，荆楚鄙人也。幼多赢疾^⑾，质成钝椎^⑿;长耽典籍，若啖蔗饴^⒀。遂渔猎群书，搜罗百氏。凡子、史、经、传、声韵、农圃、医卜、星相、乐府诸家，稍有得处，辄著数言。古有《本草》^⒁一书， 自炎皇及汉、梁、唐、宋，下迨国朝，注解群氏旧矣。第其中舛谬差讹遗漏不可枚数，乃敢奋编摩^⒂之志，僭^⒃纂述之权。岁历三十稔^⒄， 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复者芟^⒅之，阙者缉之，讹者绳之。旧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种，今增药三百七十四种， 分为一十六部， 著成五十二卷。虽非集成，亦粗大备，僭名曰《本草纲目》，愿乞一言以托不朽。予开卷细玩，每药标正名为纲， 附释名为目， 正始也。次以集解、辨疑、正误， 详其土产形状也。次以气味、主治、附方， 著其体用也。上自坟典^⒆，下及传奇，凡有相关，靡不备采。如入金谷之园^⒇，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 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²¹⁾，毛发可指数也。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 直窥渊海。兹岂禁以医书觏⁽²²⁾哉， 实性理⁽²³⁾之精微，格物⁽²⁴⁾之通典，帝王之秘箓⁽²⁵⁾， 臣民之重宝也。李君用心加惠何勤哉。噫!碔玉⁽²⁶)莫剖，朱紫相倾，弊也久矣。古辨专车之骨⁽²⁷⁾，必俟鲁儒;博支机之石，必访卖卜⁽²⁸⁾，予方著《弇州》 《卮言》⁽²⁹⁾，恚博古如《丹铅》《卮言》后乏人也⁽³⁰⁾，何幸睹兹集哉。兹集也，藏之深山石室无当，盍锲之⁽³¹⁾以共天下后世味“太玄”如子云者⁽³²⁾。

时万历岁庚寅春上元日⁽³³⁾，弇州山人凤洲王世贞拜撰。

(刘衡如校勘《本草纲目》，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注释 ①望龙光，知古剑——龙光，指宝剑的光芒。《晋书·张华传》载，吴灭晋之际，天空斗、牛两宿之间常有紫气，豫章人雷焕谓“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地点在豫章郡丰城。尚书张华乃任雷为丰城令。雷到任后，在丰城狱中掘得宝剑两口， 一名龙泉， 一名太阿，斗牛之间紫气即消失。②觇宝气，辨明珠——觇(chan)，看。宝气，珠玉宝器所显现的光气。《史记·龟册列传》： “今夫珠玉宝器，虽有所深藏，必见其光，必出其神明，其此之谓乎!”又《云笈七籤》：“观前江内往往夜有光出水……众人瞻之，以为有宝气之物。”③萍实商羊——萍实，刘向《说苑·辨物》：“楚昭王渡江，有物大如斗，直触王舟，止于舟中。昭王大怪之，使聘问孔子。孔子曰：‘此名萍实，令剖而食之，惟霸者能获之，此吉祥也。’”后遂以“萍实”为甘美的水果。商羊，传说中的鸟名。《论衡·变动》： “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 ④厥后博物称华——厥，其。西晋张华学识渊博，著有《博物志》十卷。⑤辨字称康——辨字，辨析文字。康，疑指东汉经学家郑玄(字康成)，平生潜心著述，笺注群经。⑥倚顿——或作“猗顿”，相传原为鲁之贱士， 衣食不给，求之于陶朱公范蠡，遂往西河猗士(今山西临猗南)大畜牛羊，十年后成为巨富。又以能鉴别美玉，驰名天下。⑦楚蕲阳李君东璧——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字东璧，蕲州(今湖北蕲春西南)人。官楚王府奉祠正。其著作除《本草纲目》外， 另有《濒湖脉学》、《奇经八脉考》等。⑧“一日”句——意谓李时珍一天到我的弇山园拜见我。过，访、探望。弇山园，王世贞的花园名。⑨晬(zui)然——温和的样子。(10)癯(qu)然——消瘦的样子。(11)赢疾——瘦弱多病。赢(lei)，瘦、弱。(12)钝椎——迟钝、愚鲁。(13)若啖蔗饴——啖(dan)，吃。饴(yi)，糖。(14)《本草》——此指宋人唐慎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15)编摩——犹编辑。(16)僭(jian)——僭越。僭冒名位，超越本分。(17)稔(ren)——本指庄稼成熟。谷一熟为一年，故谓年为稔。(18)芟(shan)——删除。(19)坟典——即“三坟五典”，传说中我国最早的书籍。(20)金谷之园——金谷，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水经·穀水注》： “金谷水出太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谷水。”晋石崇筑园于此，世称金谷园。(21)冰壶玉鉴——冰壶，盛冰的玉壶。玉鉴，镜子的美称。(22)觏(gou)——同“遘”，遇见。这里是看待的意思。(23)性理——宋明理学家重要范畴之 一。程朱派理学家认为：“性即理也”， “自理而言谓之天， 自禀受而言谓之性”， 人的性是天理的体现，而仁义礼智信是永恒的天理，是人性所固有，所以人要绝对地服从。(24)格物——接触事物，穷究事物原理。《礼记·大学》： “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致知。” (25)秘箓——指皇家秘书阁收藏的典籍。(26)碔玉——似玉的美石。(27) 专车之骨——《国语·鲁语下》：“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韦昭注：“骨一节，其长专车。”专车，独据一车。骨，死去。(28)“博支机之石” 二句——《太平御览》卷八引刘义庆《集林》：“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以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云：‘此支机石也。’”宋之问《明河篇》：“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29)《弇州》《卮言》——指王世贞所著《弇州山人四部稿》和《艺苑卮言》。(30)“恚博古”句——恚(hui)，忧虑。《丹铅》，未详。《卮言》，即《艺苑卮言》。(31)盍锲之——盍，何不。锲(qie)，刻。之，代指《本草纲目》。(32)味《太玄》如子云者——西汉哲学家扬雄字子云。他曾仿《易经》作《太玄》。(33)“时万历”句——指明神宗万历十八年(1590)， 岁在“庚寅”。上元日，即元宵节。

赏析 王世贞在这篇序文中对李时珍其人及其《本草纲目》予以扼要介绍和高度评价。

李时珍(1518—1593)出身在一个世医家庭，从小喜爱医药，随父诊病抄方。鉴于时尚，其父李言闻不愿他以医为业，希望他走科举功名之路。14岁考中秀才。从17岁开始连续三次乡试，均未考中，反而积劳成疾。嘉靖十八年(1539)，拜谒王世贞时，“晬然貌也，癯然身也”。于是，立志读书， “十年不出户庭”，涉猎“子、史、经、传、声韵、农圃、医卜、星相、乐府诸家”， “稍有得处，辄著数言”。十年的苦读，为他后来从事医药研究和著书立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他在行医过程中，随时注意总结经验，著成《濒湖医案》一书，并经常虚心向民间人士请教，搜集简易有效的验方，集为《濒湘集简方》。更为可贵的是，医德高尚，为病家所称誉。封氏《蕲州志》说他“托医以寿世，千里就药于门，立活不取值”，特别是对于贫苦百姓，常常不收诊疗费。

李时珍在行医实践中，深感“《本草》一书，关系颇重”(李建元《进本草纲目疏》)，但“自炎皇及汉、梁、唐、宋，下迨国朝，注解群氏旧矣。第其中舛谬差讹遗漏不可枚数”，不仅直接影响医生的技术发挥，而且还关系到病家的健康和生命。他以一个医生高度负责的精神， “乃敢奋编摩之志，僭纂述之权”。从34岁起， “岁历三十稔”，在宋人唐慎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的基础上，“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终于在万历六年(1577) 60岁时编成《本草纲目》这部划时代的药物学巨著，在中华文明史上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本草纲目》共五十二卷，190万字。卷一至二，概述本草的历史和药性理论;卷三至四为百病主治药，以病源为纲，罗列主治药;卷五至五十二分门别类论述各药，将1892种药物分为十六部，有的又分为若干类。“每药标正名为纲，附释名为目”， “次以集解、辨疑、正误，详其土产形状”， “次以气味、主治、附方，著其体用”。其内容之广泛、详切，叹为观止。因此，王世贞情不自禁，予以热情称赞：

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相关，靡不备采。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兹岂禁以医书觏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箓， 臣民之重宝也。

《本草纲目》取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在药物学方面，首先对16世纪以前我国药物学进行了全面总结，增收了自《经史证类备急本草》问世以来几百年间出现的374种药物，其中若干药如三七、番红花、曼陀罗花、土茯苓等为后世广泛应用。其次，通过实际考察和文献考据，对药物基原、性能等进行辨析，纠正了以往本草书中的不少错误。再者，提出当时最先进的药物分类法，创立了本草书编写的新体例。在他之前的1400年间，本草一直沿用三品分类体系，致使分类概念和界限含糊不清，弊病甚多。李氏依据“从微至巨”、“从贱至贵”的原则，将药物按无机到有机、从低等到高等依次分为十六部，与进化论观点基本吻合。而且， “标名为纲，立事为目”，纲举目张，一目了然。此外，在药性药效、药物栽培、炮炙制剂以及药物在各科病症治疗等方面，也有丰富的内容，均不乏新颖见解。

在医学方面，也有杰出的贡献。例如在人体解剖方面，书中创造性地提出“脑为元神之府”，冲破了传统的“心为君主之官”的旧观念。这对中医脏腑理论的发展是一大贡献。他还指出，古人所谓脾，即俗名“联贴”，亦即今之胰脏，也是富有启发性的。书中所记大量验方、附方和医论、医案，以及医学史料，同样是弥足珍贵的。

《本草纲目》，以其规模之宏大、内容之准确严谨，不仅是我国药学的集大成之作，而且在其他自然科学方面，诸如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地质学、化学、物理学，乃至天文学、气象学和物候学等许多领域均有所涉猎。诚如其子李建元所说，该书“虽名医书，实该物理”，在自然科学的方方面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对李时珍的伟大贡献，——《本草纲目》的杰出成就，古今中外的学者都给以高度评价。王世贞谓其人“真北斗以南第一人”，其书乃“格物之通典”。鲁迅也说《本草纲目》 “实在极可宝贵，含有丰富宝藏”。郭沫若称赞“李时珍乃16世纪中国伟大医学家。在植物学研究方面，亦为世界先驱。” 《本草纲目》从万历年间传到日本，以后逐步传到欧洲，被译为日文、德文、法文、英文、拉丁文、俄文等。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就引用过《本草纲目》以说明动物的人工选择问题。英国著名科技史家李约瑟博士称赞李时珍及其《本草纲目》说：“无疑地，明朝最伟大的科学成就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他“在伽里略——凡萨利乌斯的科学运动完全隔离的情况下能在科学上获得如此光辉的成就，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