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和没有想到在严冬的寒风中会开出鲜艳的蔷薇花一样,没有想到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时候我会写这样优游暇裕低徊既往的文字。
因为这一集里印收的新旧的作品比较多,唤起我的记忆更加幽远,应该自己剖析出来的心的发展的痕迹也颇为繁复,本来想照第5集的例, 写一篇较为详尽的长序的。但为着种种条件的缺乏,人事变迁, 虽然起过几次稿,终于没有写成。后来一想既然写出来不免有些问题, 不如单纯以作品与读者相见反而要干脆得多,所以就率性搁笔了。但是出版书肆把排好的稿子搁置得太久了,觉得总是胡乱写几句话放在前面比较好些,所以重复给我以写这篇文字的机会。在人生的过程中也得了一些深刻的教训的我,怎能不十分宝爱这样的机会呢?于是在薄寒侵衣清筝入耳的春夜,我终于拿起这相依如命的笔来了。
笔啊,你的毫是产于那晚上深山里饿得叫起来的狼和风雨晦冥中发出喔喔啼声的鸡的身上;你的杆子许是产在君山吧, 不然为什么也洒上了几点湘妃的泪?你的白的小帽是那“戆直而爱蛮干的”湖南牛的骨头, 你的整个的价值是那典型的手工业都市的工人的熟练与勤劳的产物。你的身上实在寻不出半点的罪啊,希望你不要开罪了“闻者”吧。
(5)《名优之死》
提起《名优之死》,使人不能忘怀当年的那英俊抑郁现在也依然困顿在南洋一个孤岛上的顾梦鹤兄, 因为他的境遇和才能才供给了我写这剧本的最直接的动机, 而且在鱼龙会时首次扮演这名优的就是他。感谢他和唐槐秋(杨大爷)左明(小丑)两兄, 杨闻莺(刘凤仙)唐叔明两女士完全使这剧本活了。不,说实在的话,这剧本是因他们而活。这个以新奇的形式、绚烂的色彩、沉郁磊落的情调进行的戏剧实在是在一定计划下的共通的创作。而且初演只有两幕的, 到后来在安排到南京公演时加进了一个中幕,使这个中幕神彩生动的无疑地不能忘记那现在沉沦在秦淮河畔的歌台舞榭中的姚素贞女士,她当时的机智和热情在这个剧中实在是演了重要的脚色。
但这脚本在中心思想上实深深的引着唯美主义的系统, 当初期创造社时代我们都和许多日本的文学青年一样爱诵波德莱尔、爱伦·坡、魏尔伦一流的作品,记得有一次读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好像是某国有一个演比野罗(丑脚)的名伶,他的艺术真是妙到秋毫颠, 因此做了国王的供奉,那时有些贵族阴谋倾覆这国王的位子。我们这名伶也是参预这阴谋的, 不幸事机不密, 那些不稳当的贵族多给国王捉了,名伶当然也在其列。
“不是说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不足以生死动他的吗?”在他们要被执死刑的前一天,那奸恶的国王心里暗暗的这样想。他命令那羁系着的名伶从牢监走上那天晚上的宫廷的戏房, 命令所有那些待决的死囚的贵族们做了看客。国王呢自然也和他的近臣坐在那御用的席上带着阴险的好奇的微笑在看着了, 武士们也在满院子里警卫着。
乐奏了, 幕启了,人物在活动了,事件在进行了。今晚上这些奇异的观众的兴味的焦点的那名伶也从从容容地登了他最后的舞台了,在极肃静极紧张的空气里他开始他的歌唱和演作了。他的歌声依旧是那么稳练,动作是那么自然, 观众的贵族们渐渐忘怀了他们的危险、那明天必至的死, 甚至连国王自己也渐渐忘了他自己的恶意了。戏剧快进行到最高点了,院子里上上下下都水一般的静寂无声, 陶醉在或是被征服在这个伟大的艺术家的世界里。
国王感觉得自己的藐小了,无力了,他的羞惭的心和最初的恶意相结合,在这艺术家一生一世的艺术的最高完成的那一刹那,唆使他的一个近侍在舞台的近旁喝了一声倒彩“嗵!”
在这一声里那名伶倒了, 国王才吐了一口气, 他发见他依旧是个尊严的君主了, 他安心了。
这个故事——凭着现在的记忆的丝织成的这个故事使当时的我写一篇中国名伶之死为题材的脚本。但和《不朽之爱》一样,蓄之已久迄不曾动笔, 回国以后颇多得旧剧界的朋友, 与槐秋等也时常爱跑后台,这样增加我写这脚本的实际知识。某年听得人家谈起名须生刘鸿声最后来上海唱戏时, 不像当年走红, 唱双出好戏的日子座位还是坐不满,据说他在第一出戏完了换上衣安排扮第二出戏的时候,掀开门帘望了望台下, 长叹一声就那么坐在衣箱上死了。这个晚清一代名伶的悲壮之死在当时我那艺术至上主义的脑里是引了多大的同情啊。于是在1927年冬艺大“鱼龙会”剧场上演的这《名优之死》的名优便叫作刘老。
但是我于刘老板的生平,特别是他的恋爱史是一无所知的,这个脚本里的三角关系却是另有所本或者说完全出于我的想像,据杨闻莺女士说名伶贾璧云看了这戏后曾对她说: “刘老板死的时候他和刘老板同班,可没有知道有这么个故事。”实在这故事是莫须有的,也难怪贾老板不晓得,不过我却知道这同样的事实却实常在人生的前后台演着。
有南国演剧史上扮这个脚本里的名伶的自顾梦鹤后, 经万籁天,陈凝秋,我,直到洪深先生。这中间自然以梦鹤最够味,籁天、凝秋演别的戏虽好,对这个戏却不得劲儿,我自己在南京曾扮过两晚, 第一晚在盛气之下还可以, 后来就不是味儿了, 在广州演过一次更不成。演这戏最多的就要算洪深先生了。
洪深先生初加入南国社演剧是在我们借上海梨园公所第一次公演的时候,那时他与戏剧协社闹气出来,正是悲愤满腔无可发泄, 和我们自然就意气相投起来, 因为我们知道他很爱好旧戏的, 很能哼两句,所以就请他代替籁天演那名优, 而这抑郁磊落的名优和他那当时悲愤的情怀似乎有些相合,所以他很爱为这个脚色,无疑的在梦鹤以外洪先生是最好的“名优” 了。
洪先生在我们中间年纪最大, 资望也最高,但深自歉抑的他也和我们一道闹了几年。由上海而南京而广州,所在地多曾演过《名优之死》, 自然所在也可以听得洪先生在舞台上的狮子吼, 除了演戏以外他还替我们处理许多难办的事,和解了我们中间许多感情。实在,他那种圆满的人格真是再好没有的和事老。
洪深先生最后演《名优之死》我记得是在总商会, 那晚是大夏大学举行了一个什么会, 那次演刘凤仙的是梁培树女士, 演萧玉兰的是张元和女士, 那天晚上依旧听了洪深先生对着镜子拍着桌子大骂“什么东西”的那难忘的声音。大夏大学那晚送了他一个银盾叫“艺术洪深”。但是以后,从今以后洪深先生怕不会再演这《名优之死》的名优了, 不再唱“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衙前来了宋公明” 了, 因为这些日子他的亏已经吃得不小,怕不敢再和我们这些小孩子闹在一道了。
谈到《名优之死》不觉又使人“感慨系之!”
尾声
以上终结了对于本集各剧的简单的说明了。让我以作者的资格向观众再说几句话。
上面这5篇都是迟则两年前早则四五年前的作品。唯美的残梦、青春的感伤到现实的觉醒集团的吼叫,历然的也可以自己看出心的发展的痕迹,但是真正的新的戏剧艺术的建设上,这一些仅仅供给了极微薄的基础。而且如朋友S女士所说, 留恋在过去这种世界过久实在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损失,我们早知道把力量用到更正确的方面去, 中国的新戏剧运动许收获得更多。
在戏剧的领域,我目前不能不放弃实际运动,但是我希望照着预定的计划,一面把从第1集起的旧稿整理好,一面完成最近所要写的一些东西, 当作我对于中国艺坛上一点点的寄与。至于这微末的寄与能否与公众相见那自是另一问题了。
(《田汉戏曲集》第四集, 上海现代书局1931年版)
赏析 田汉的这篇序文由三部分组成:楔子、各个剧目的介绍、尾声。
“楔子”和“尾声”的篇幅都不长,集中表现了作者当时的心境。他一起笔就以“寒风中会开出鲜艳的蔷薇花”这样一个色彩感很强的比喻,将“艰难困苦的时候”与“优游暇裕低徊既往的文字”联系起来。这种写法就像柴科夫斯基那首著名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以一段高亢的抒情气氛极浓的旋律作为起始曲,一下子就把欣赏者强烈地吸引到全篇作品特定的氛围之中。
我们不禁会问:为什么作者会有这样不平静的心情呢?作者接下来的文字为我们提供了答案:“因为这一集里印收的新旧的作品比较多,唤起我的记忆更加幽远,应该自己剖析出来的心的发展的痕迹也颇为繁复……”是的, 《田汉戏剧集》第4集的出版是在1931年。这时的田汉,正处在被后来的研究者所指称的“转向”时期。在第4集中有田汉的《苏州夜话》、《湖上的悲剧》、《江村小景》、《垃圾桶》和《名优之死》5部剧作。这5部剧作代表了田汉思想发生急剧转变过程中的艺术创作; 《自序》中对这5部剧作所作的介绍,为他在“转向”时期“心的发展的痕迹”做了直观的、切实的表现。如在对《苏州夜话》的介绍中, 田汉写道:“当时那一个世界是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初接触社会的真实,固而渐次打破了那沉酣的美的幻梦那一种世界。” 《江村小景》一剧,作者真实地再现了封建军阀混战的黑暗年代里,一对亲兄弟在他们的母亲面前演出的一场自相残杀的人生惨剧,田汉在对该剧所作的介绍中,情不自禁地质问道:“试想他哥哥和弟弟有甚么仇呢?南方的山水和北方的山水又有甚么仇呢?谁把那老媪的儿子夺去了呢?”从这些字里行间,我们不难体会到作者内心深处对于当时社会现实的关注,不难体察出田汉要用自己手中的笔,竭力创造出“民众的戏剧”的自觉意识。
《自序》对《苏州夜话》等5部剧作所作的介绍不仅能独立成篇,而且都声情并茂。其中对于《名优之死》的介绍写得最好。他详尽地叙述了以下的这些情况,在行文中也自然地形成了3个部分:
一是作者的友人顾梦鹤的“境遇和才能”“供给了”他创作这个剧本的“最直接的动机”;《名优之死》是一部“以新奇的形式、绚烂的色彩、沉郁磊落的情调进行的戏剧”,是在作者的“一定计划下”与顾梦鹤、唐槐秋、左明、杨闻莺、唐叔明以及姚素贞等人“共通的创作”。
二是作者自己认为《名优之死》 “在中心思想上深深的引着唯美主义的系统”。作者回忆道:“他在日本的时候读了波德莱尔的一篇散文诗,那里面讲述了一个某国名伶之死的故事;他回国后又听说了“晚清一代名伶”刘鸿声的“悲壮之死”,这“在当时我那艺术至上主义者的脑里引了多大的同情啊”。这样看来,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和刘鸿声故事是促动田汉创作《名优之死》的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换句话说,上述两个因素,加上作者以“人生的前后台”的真实情形为基础进行了大胆的艺术想像,就有了《名优之死》剧本的问世。
三是洪深出演《名优之死》。在田汉看来, “无疑的在梦鹤以外洪先生是最好的‘名伶’了”。
在上述3部分内容中,第2部分是回忆的主体,尤其是对波德莱尔散文诗中的故事,几乎做了原原本本的复述,可见波德莱尔的这篇作品对《名优之死》的影响程度之深。田汉的复述情动于衷,其文字颇具感染的力量。在后面, 田汉坦言:“实在这故事是莫须有的,……不过我却知道这同样的事实却实常在人生的前后台演着。”真可谓点睛之笔,它为我们准确把握《名优之死》的思想内容,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在“尾声”中,田汉写道:“唯美的残梦、青春的感伤到现实的觉醒集团的吼叫,历然的也可以自己看出心的发展的痕迹,但是真正的新的戏剧艺术的建设上,这一些仅仅供给了极微薄的基础。……”可见,作者将《田汉戏剧集》第4集的出版当做对前一阶段创造实践活动的总结,他已经自觉地准备“把力量用到更正确的方面去”,通过切实的努力,使“中国的新戏剧运动”“收获得更多”。
全篇自序好像一套交响组曲,以高亢激越的引子开始,中间谱写出几段相对独立而又拥有内在联系的乐段,最后又以明亮的主题旋律结束。在这些文字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带有诗情与乐感的文章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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