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 形诸舞咏①。照烛三才,晖丽万有②,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③;动天地, 感鬼神,莫近于诗。
昔《南风》之词, 《卿云》之颂,厥义夐矣④。夏歌曰: “郁陶⑤乎予心。”楚谣曰: “名余曰正则。”⑥虽诗体未全, 然是五言之滥觞也⑦。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⑧。古诗眇邈,人世难详⑨。推其文体, 固是炎汉⑩之制,非衰周⑾之倡也。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 而吟咏靡闻⑿。从李都尉迄班婕好, 将百年间, 有妇人焉, 一人而已⒀。诗人之风, 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 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⒁。降及建安, 曹公父子, 笃好诗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⒂;刘桢、王粲, 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 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⒃。彬彬之盛, 大备于时矣。尔后陵迟⒄衰微,迄于有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⒅, 勃尔复兴,踵武前王, 风流未沫⒆,亦文章之中兴也。永嘉时, 贵黄、老,稍尚虚谈(20), 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21),微波尚传(22)。孙绰、许询、桓、庾(23)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24),建安风力尽矣(25)。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26);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27)。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28)。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29)。元嘉中,有谢灵运, 才高词盛,富艳难踪(30), 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31)。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32);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33)为辅;谢客(34)为元嘉之雄,颜延年(35)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 文词之命世也(36)。
夫四言文约意广(37),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 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 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38), 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 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 二曰比, 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 兴也; 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 寓言写物, 赋也。宏(39)斯三义, 酌而用之, 干之以风力, 润之以丹采(40),使味之者无极, 闻之者动心, 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41);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42),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43)。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 夏云暑雨,冬月祁寒(44), 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45)寄诗以亲, 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46),汉妾辞宫(47);或骨横朔野(48),魂逐飞蓬(49);或负戈外戍,杀气(50)雄边;塞客(51)衣单,孀闺(52)泪尽;或士有解佩(53)出朝, 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54)。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 莫尚于诗矣。故词人作者, 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55),甫就小学(56),必甘心而驰骛(57)。焉。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58)。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59),终朝点缀, 分夜呻吟(60), 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61)。次有轻薄之徒, 笑曹、刘(62)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63), 谢脁(64)今古独步。而师鲍照, 终不及“日中市朝满”(65);学谢脁,劣得“黄鸟度青枝”(66),徒自弃于高明, 无涉于交流矣。
观王公缙绅(67)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68),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69),喧议竞起,准的(70)无依。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71),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 口陈(72)标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昔九品论人(73), 《七略》裁士(74),校以宾实(75),诚多未值(76)。至若诗之为技,较尔(77)可知, 以类推之, 殆均博弈(78)。方今皇帝, 资生知之上才, 体沉郁之幽思, 文丽日月, 赏究天人(79),昔在贵游(80), 已为称首(81),况八纮既奄(82),风靡云蒸(83),抱玉者联肩,握珠者踵武(84)。固以瞰汉、魏而不顾,吞晋、宋于胸中(85)。谅非农歌辕议(86),敢致流别(87)。嵘之今录(88),庶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耳(89)。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 不以优劣为诠次。又其人既往, 其文克定(90);今所寓言, 不录存者(91)。
夫属词比事(92), 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93);撰德驳奏(94),宜穷往烈(95)。至乎吟咏情性, 亦何贵于用事(96)? “思君如流水”(97),既是即目(98); “高台多悲风”(99),亦惟所见; “清晨登陇首”(100),羌无故实(101), “明月照积雪”(102), 讵(103)出经史?观古今胜语(104), 多非补假(105), 皆由直寻(106)。颜延、谢庄(107), 尤为繁密, 于时化之(108), 故大明、泰始(109)中,文章殆同书钞(110)。近任昉、王元长等(111),词不贵奇, 竞须新事(112)。尔来作者, 寖以成俗(113),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114), 拘挛补衲,蠹文已甚(115)。但自然英旨, 罕值其人(116)。词既失高, 则宜加事义, 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117)!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118);李充《翰林》,疏而不切(119);王微《鸿宝》,密而无裁(120);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121)。观斯数家, 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122),逢诗辄取;张骘《文士》(123),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嵘今所录,止乎五言。虽然, 网罗今古,词文殆集。轻欲辨彰清浊(124),掎摭(125)利病,凡百二十人。预此宗流者(126),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耳(127)。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128),锐精研思, 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129)之辨,四声(130)之论。或谓前达(131)偶然不见, 岂其然乎!尝试言之:古曰诗颂, 皆被之金竹(132)。故非调五音, 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133),“明月照高楼”(134), 为韵之首。故三祖(135)之词, 文或不工, 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 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耶?齐有王元长者, 尝谓余云: “宫商与二仪(136)俱生, 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137)乃云律吕音调, 而其实大谬;惟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138)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139)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 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140)细微,专相陵架(141),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142), 本须讽读, 不可蹇碍(143),但令清浊通流, 口吻调利(144),斯为足矣。至于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145), 闾里已具(146)。
陈思赠弟(147),仲宣《七哀》(148),公幹思友(149),阮籍《咏怀》, 子卿双凫(150),叔夜双鸾(151),茂先寒夕(152),平叔衣单(153),安仁倦暑(154),景阳苦雨(155),灵运《邺中》,士衡《拟古》(156),越石感乱(157),景纯咏仙(158),王微风月(159),谢客山泉(160),叔源离宴(161),鲍照戍边(162),太冲《咏史》(163),颜延入洛(164),陶公《咏贫》之作(165), 惠连《捣衣》之作(166),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谓篇章之珠泽(167), 文采之邓林(168)。
(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2年版)
注释 ①“气之动物”四句——气,气候。摇荡,感动。舞咏,歌舞,最初的诗歌与音乐、舞蹈三位一体,故此处指诗歌。此四句言气候使景物发生变化,景物又感动着人,所以被激动的感情便表现在诗歌之中。这是讲诗歌产生的原因。②“照烛”二句——照亮天、地、人三才,使万物辉煌亮丽。此言诗歌影响之大。③“灵衹”二句——意谓神灵靠诗歌受到祭祀,幽微的道理借诗歌明白地阐发出来。灵祇(qi), 神灵。致,给与。飨(xiang),祭祀。幽微,幽深微妙。昭告,明白地阐发出来。④“昔《南风》”三句——《南风》,古歌名,相传为舜所作。《卿云》,古歌名,相传舜让位于禹时,百工相和而作。颂,颂词。敻(xiong),深远。⑤郁陶——积愤而哀思。⑥“名余”句——语出屈原《离骚》。⑦滥觞——起源。⑧“逮汉李陵”句——李陵,字少卿,汉武帝时为骑都尉。天汉二年率步卒五千击匈奴,战败投降,后病死于匈奴。《文选》载李陵有《与苏武诗》三首,但历代学者认为是后人伪托。逮,到。目,体裁项目,此指五言诗体。⑨“古诗”二句——古诗,指汉代流传下来的不明作者的多首五言诗。钟嵘所见到的“古诗”有数十首之多,大半已亡佚。今天仅见《文选》所辑《古诗十九首》及散见于他处的几篇。眇邈(miao miao),遥远。人,指古诗作者。世,指古诗的写作年代。这几句说, 由于年代之远,古诗的作者及写作年代已难以确知了。⑩炎汉——指汉朝。古代王朝有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交替为王的说法,据说汉代以火德兴起,故称“炎汉”。(11)衰周——周代晚期。(12)“自王、扬”三句——意谓王褒、扬雄等人都在辞赋方面争相表现才华,却没听说他们有什么诗歌创作。王褒、扬雄、枚乘、司马相如四人都是两汉著名辞赋家。竞爽,争相表现。吟咏,指诗歌。靡闻,无闻。(13)“从李都尉”四句——李都尉即李陵。班婕妤(jie yu),汉成帝宫人,班姓,名不详。婕妤,后宫女官名。班婕妤初受宠幸,后赵飞燕得宠,乘机进谗,班乃居长信宫。有《怨歌行》一首,疑为后人伪托。一人,指李陵。这几句意谓,从李陵到班婕妤的近百年间,五言诗人除了有一位妇女之外,只有李陵一人。(14)“东京”二句——东京,指东汉。东汉建都洛阳,相对于西汉的都城长安而称东京,这里以东京代指东汉。《咏史》,最早的文人五言诗,班固所作。写孝女缇萦为赎免父亲刑罚,请求为婢的故事。质木无文,枯燥无文采。(15)“平原”句——平原兄弟,指曹丕、曹植兄弟二人,曹植曾封平原侯。文栋,文坛栋梁。(16)“次有攀龙”句——龙、凤,指曹氏父子。属车,侍从之车,指侍从、部属。这几句说,建安时期自动团结在曹氏周围的文士将近百人。(17)陵迟——盛况渐衰。(18)“太康”句——太康, 晋武帝年号(280—289),太康前后是西晋文学的繁荣时期,出现了一大批诗人。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二陆,陆机、陆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19)“勃尔”三句——勃尔,猝然。踵武,跟着别人的脚步,有效法、继承之意。未沫,没有停止。这几句指太康诗人能继续建安文学成就,诗歌创作在太康前后又兴盛起来。(20)“永嘉”句——永嘉,晋怀帝年号(307—313)。这句说,永嘉年间,崇尚道家哲学,逐渐兴起专谈玄理之风。黄、老,黄帝和老子,二人为道家之祖,用以称代道家。虚谈,玄谈。(21)爰及江表——到了东晋。爰,于是。江表,江之外,东晋都建康(今江苏南京),故用“江表”代称东晋。(22)微波——指上文“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玄言诗风。(23)桓、庾——指桓温和庾亮。他们与孙绰、许询四人都是玄言诗的代表作家。(24)平典似《道德论》——指玄言诗意蕴平淡而多理语的特色。平典,平淡而多故实。《道德论》,阐述老庄哲理的论文,魏晋时不少人都写过,今皆不存。(25)“建安”句——谓建安时代作品中具有的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内在特质,即“建安风力”,在晋代玄言诗中已消失殆尽。(26)“先是郭景纯”句——郭景纯,名璞。这句说郭璞以他出众的才智开始转变玄言诗的风气。隽上之才,指才智出众,隽同“俊”。变创其体,改变玄言诗,另创新体。指郭璞的《游仙诗》十四首,借游仙抒怀,表现了对现实的不满,比玄言诗高出一筹。(27)“刘越石”句——刘越石, 名琨。其诗今存三首,代表作《重赠卢谌》。这句说刘琨凭借着清新刚健的诗风,辅佐郭璞“变创其体”。清刚,清新刚健。赞成,辅佐。厥美,其美,指上句“变创其体”一事。(28)“然彼众我寡”句——彼,指玄言诗。我,指郭璞、刘琨。未能动俗,没能扭转世俗的风气,即玄言诗仍旧盛行。(29)“逮义熙”二句——义熙,东晋安帝年号(405—418)。谢益寿,名混,小字益寿。其诗清新,长于写景,始革玄言诗风。斐然,有文采的样子。继作,指继郭璞、刘琨而作。(30)“元嘉中”三句——元嘉, 南朝宋文帝年号(424—453)。谢灵运,南朝宋诗人。他开创山水诗,取代了玄言诗的统治地位。富艳难踪,指谢诗宏富艳丽,别人难以赶上他。(31)“固已”句——谓谢灵运的成就超越了刘琨、郭璞、潘岳、左思等前代诗人。含跨,兼并、超越。凌轹(li),压倒。(32)“故知陈思”二句——陈思,即曹植,曾封陈王,卒谥思。公幹,刘桢字。仲宣,王粲字。钟嵘认为曹植是建安时代成就最大的诗人,故称“建安之杰”,其下当推刘桢、王粲二人。(33)安仁、景阳——指太康诗人潘岳(字安仁)、张协(字景阳)。(34)谢客——谢灵运小名客儿,故又称谢客。(35)颜延年——名延之,与谢灵运同时代,其诗也与谢齐名,世称“颜谢”。(36)命世——即名世,称名于世。(37)文约意广——文字简约,意思丰富。(38)指事造形——表现事物,创造形象。(39)宏——发扬光大。(40)“干之”句——以风力为骨干, 以辞藻为润色。(41)踬(zhi)——阻碍,指文词不通畅。(42)嬉成流移——指信笔所至,略无管束。嬉,轻浮。流移,流动、油滑。(43)芜——杂乱。(44)祁寒——大寒。(45)嘉会——美好的宴会。(46)楚臣去境——指屈原被放逐。(47)汉妾辞宫——指王昭君和亲匈奴而辞别汉朝宫廷。(48)朔——北方。(49)飞蓬——飞转的蓬草。(50)杀气——抵御敌人的气概。(51)塞客——守边战士。(52)孀闺——指丈夫久征不还的妇女。(53)解佩——解去佩物,以示辞官。(54)“女有扬蛾”二句——女,指汉武帝李夫人。蛾,蛾眉。扬蛾,犹扬眉,女子获宠而志得意满之态。再盼倾国,喻好貌美,见《汉书·外戚传》载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55)胜衣——指儿童稍长能穿成人之衣,体力禁得住衣服重量。(56)甫就小学——刚刚能入小学。甫,刚刚。小学,古时儿童读书的学校, 古人七八岁入小学。(57)甘心驰骛(wu)——甘心于写诗。驰骛,奔走,此处指努力写诗。(58)“庸音”二句——平庸的诗歌,杂乱的形式,各有各的面目。(59)“膏腴”二句——富家子弟,以诗歌达不到一定水平为耻。膏腴子弟,指富家子弟。不逮,不及。(60)“终朝”句——谓日夜修改斟酌。点缀,指衬托或修饰。分夜,半夜。呻吟,即吟咏,指作诗。(61)“独观”句——自己看来以为是警策之句,而众人看来终是平庸拙钝之笔。警策,指优秀诗句。(62)曹、刘——曹植和刘桢。(63)“谓鲍照”句——言时人推崇鲍照,将他比作羲皇上人,在诗坛至高无上。鲍照,南朝宋诗人。羲皇,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伏羲氏。(64)谢朓——南朝齐诗人,与谢灵运同族,也以山水诗见长,人称“小谢”。他是“永明体”代表作家之一。(65)“日中市朝满”——语出鲍照《代结客少年场行》。(66)“黄鸟度青枝”——语出南朝齐文学家虞炎《玉阶怨》。劣得,仅得。(67) 缙绅——做官的人。(68)口实——指经常谈论而不离口的话题,此指谈论诗歌。(69)“淄渑”二句——谓评价作品无优劣标准。淄渑(sheng),今山东境内的两条河。并汔,混合在一起。朱紫相夺,正色的红与杂色的紫混在一起,喻对诗的看法庞杂混乱。(70)准的——标准与目标。(71)“近彭城”二句——谓刘士章是一位有才能的鉴赏家。刘士章,名绘,彭城(今江苏徐州)人。(72)口陈——口头上说说。(73)九品论人——《汉书·古今人表》品评人物分为九等。魏时曹丕又定九品中正制,分人才为上、中、下三大等,每大等之中又分上、中、下三级,合为九品,依品授官。(74)《七略》裁士——汉哀帝时刘歆奉诏校理群书,将典籍分为七大类而分别评论之,因成《七略》。裁士,指按类划分、评论作家。(75)宾实——即名实。(76)未值——未符。(77)较尔——明显的样子。(78)殆均博奕——几乎等同于下棋。博,古代一种棋类游戏。奕,围棋。(79)“方今皇帝”四句——方今皇帝,指梁武帝萧衍,他博学能文,著述丰富。这几句意谓萧衍凭借过人的天赋体察深幽的文思,文采与日月同辉,赏析作品能穷究天人之理。生知,生而知之。天人,天理人情。(80)贵游——高贵的交游,指萧衍为帝前和一些文士的交游生活。据《梁书·武帝传》载,萧衍与沈约、谢脁等人交游,号称“竟陵八友”。(81)称首——萧统为“竟陵八友”之首,此指被称为文坛领袖。(82)八纮(hong)既奄——指萧衍登帝位,拥有天下 。八纮,八方,喻天下。奄,包有。(83)风靡云蒸——形容萧衍周围人才济济。(84)“抱玉者”二句——抱玉者、握珠者, 皆指有才之士。联肩、踵武, 皆言其多。(85)“固以”二句——意谓雄视汉魏,气吞晋宋。瞰(kan),从高往下看。不顾, 不屑一顾。(86)农歌辕议——农人之歌,车夫之议,喻言论浅俗。此句与下句均为作者自谦之词,意谓方今之世,文学兴盛,实在不是我这浅俗的议论敢于品评的。(87)致流别——就文章的源流、派别给予品评。致,给予。(88)今录——指《诗品》所录。(89)“庶周旋”——意谓我写的《诗品》只可以流传乡里,等同于谈笑之资。庶,近、差不多。周旋,流传。闾里,乡里。均之于,等同于。(90)克定——能够定论。(91)存者——指当时还在世的诗人。(92)属词比事——组织词句,排比事实。(93)“经国文符”句——言文书之类应旁征博引。经国文符,治理国家的文书。资,凭借、用。(94)撰德驳奏——撰述德行的文章、驳议和表奏。(95)宜穷往烈——应当尽量引述前人的功业。烈, 功业。(96)用事——用典。(97)“思君如流水”——语出徐幹《室思》。(98)即目——眼前所见。(99)“高台多悲风”——语出曹植《杂诗》。(100)“清晨登陇首”——《北堂诗钞》卷一五七引张华诗句“清晨登陇首,坎行路难”。(101)羌无故实——没有典故。羌,发语词。(102)“明月照积雪”——语出谢灵运《岁暮》。(103)讵(ju)——岂。(104)胜语——出众之语,即诗中的优秀句子。(105)补假——拼凑,借用前人语句或典故。(106)直寻——径直拈来,指作者的直接感受。(107)颜延、谢庄——颜延即颜延之。谢庄,南朝宋文学家。二人都有堆砌典故的毛病。(108)于时化之——指颜、谢二人在当时很有影响。(109)大明、泰始——大明, 宋孝武帝年号(457—464)。泰始,宋明帝年号(465—471)。(110)书钞——篡集事典的类书。(111)任昉、王元长——均为南朝齐梁时文学家,“竟陵八友”成员。(112)竞须新事——争相引用新奇的典故。须,用。(113)“尔来”句——尔来,近来。寝,逐渐。成俗,成为习俗。(114)“句无虚语”二句——句句都用典故,字字都有来历。(115)“拘挛”二句——拘挛,拘束。补衲,补缀拼凑。蠹文,损害文章。(116)“自然英旨”二句——很难遇到能写出具有自然之美的作品的诗人。英旨,精美。值,遇见。(117)“词既失高”三句——是对作诗掉书袋之风的尖锐讽刺。意谓文词已经不高明,则须加上典故,这样虽然比不上天才,但总可以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学问,这也是诗中大量用典的一个理由吧!事义,典故。(118)“陆机”句——意谓陆机《文赋》只是通论作文,而对不良创作倾向并无批评。贬,指出缺点。(119)“李充”句——李充,字弘度,东晋文论家,作有《翰林论》,已散佚。疏而不切,指《翰林论》只是分条陈述而不中肯。(120)“王微”句——王微,南朝宋文学家,著《鸿宝》十卷,今佚。密而无裁,指《鸿宝》一书繁密而无剪裁。(121)“挚虞”句——挚虞,西晋文论家,撰有《文章志》,已佚。博赡,广博宏富。知言,知晓评论。(122)谢客集诗——《隋书·经籍志》录有谢灵运的《诗集》五十卷、《诗集钞》十卷、《诗英》九卷,今均佚。(123)张骘《文士》——张骘(zhi),未详, 《文士传》已佚。(124)“轻欲”句——作者自谦之词,意谓轻率地想要辨明好坏。辨彰,辨别清楚。(125)掎摭(ji zhi)——指摘。(126)预此宗流——列入《诗品》所论各诗歌流派中的人。预,参预、加入。宗,流派。(127)“至斯三品”四句——意谓至于《诗品》以三品来表示诗人的高下,大抵还不是最后的定评,我还要继续斟酌改动,故先呈寄于方家以请教。差非定制,不是定论。变裁,另外的论断。(128)“体贰之才”——言陆机、谢灵运二人之才接近于曹刘之圣。(129)宫商——原指乐音,此指字的声韵。(130)四声——指平、上、去、入。(131)前达——前代之贤达。(132)被之金竹——配乐之意。被,加。金竹,金属和竹子制做的乐器,代指音乐。(133)“置酒高堂上”——语出阮瑀《杂诗》。(134)“明月照高楼”——语出曹植《七哀》。(135)三祖——魏武帝曹操(太祖)、魏文帝曹丕(高祖)、魏明帝曹睿(烈祖)合称“三祖”。(136)二仪——天地。(137)颜宪子——即颜延之,宪子是谥号。(138)进——向皇帝进奏。(139)三贤——指王融、谢脁、沈约, 皆为“永明体”代表作家。(140)襞(bi)积——衣服上的褶子。喻声律过于繁琐。(141)专相陵架——专以此技竞相超越。陵架,超越。(142)文制——指诗歌。(143)蹇(jian)碍——不顺口。(144)口吻调利——音调和谐流利。(145)蜂腰鹤膝——沈约等所指出的八病之二。作诗时两句中的一句前二字与后二字用仄声,中间一字用平声,成了两头大(重),中间小(轻),有如蜂腰一样,称“蜂腰”之病;另一句前二字与后二字用平声,中间一字用仄声,成了两头细(轻)中间粗(重),有如鹤之膝,称为“鹤膝”之病。(146)闾里已具——指蜂腰鹤膝之类的毛病在俚歌俗曲中也是有的。(147)陈思赠弟——陈思王曹植有赠异母弟曹彪的诗,即《赠白马王彪》。(148)仲宣《七哀》——王粲有《七哀诗》。(149)公幹思友——刘桢有《赠徐幹诗》,为思友之作。(150)子卿双凫——苏武字子卿。《古文苑》载苏武《别李陵诗》云:“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实系后人伪托。(151)叔夜双鸾——嵇康《赠秀才入军》第十九首起句:“双鸾匿景曜”。嵇康,字叔夜,三国时魏著名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152)茂先寒夕——张华字茂先,他的《杂诗》有“繁霜降寒夕”句。(153)平叔衣单——何晏字平叔,三国时魏文学家,其“衣单”诗已佚。(154)安仁倦暑——潘岳《悼亡诗》其二中有“溽暑随节阑”之句,《在怀县作》中有“隆暑方赫曦”之句,为“倦暑”之作。(155)景阳苦雨——张协《杂诗》十首中写雨的句子有好几处。如“飞雨洒朝阑”、“森森散雨足”、“阶下伏泉涌,堂上水生衣”等。(156)士衡《拟古》——陆机有《拟古诗》十二首。(157)越石感乱——刘琨有《重赠卢谌》、《扶风歌》属感乱一类作品。(158)景纯咏仙——郭璞有《游仙诗》十四首。(159)王微风月——南朝宋文学家王微,字景玄,其“风月”诗已佚。(160)谢客山泉——谢灵运性好山水, 以写山水诗著称,故用“山泉”概其诗。(161)叔源离宴——《全晋诗》卷七中载谢混《送二王在领军府集诗》末二句:“乐酒辍今辰,离端起来日”,离宴应指此。(162)鲍照戍边——鲍照有《代出自蓟北门行》,是咏戍边之作。(163)太冲《咏史》——左思有《咏史》诗八首。(164)颜延入洛——颜延之有《北使洛》诗。(165)陶公《咏贫》之作——东晋诗人陶渊明有《咏贫士诗》。(166)惠连《捣衣》之作——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有《捣衣诗》。(167)珠泽——有珍珠的沼泽。(168)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弃其杖,化为邓林。”此借邓林比喻文采总汇的地方。
赏析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文学理论批评走向成熟的时期。以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及钟嵘的《诗品》为代表一大批论著的出现,宣告着“文的自觉的时代”(鲁迅语)的到来。钟嵘的《诗品》品评汉魏以来五言诗的优劣,论及一百二十二位诗人,对他们的创作追溯源流,评论得失,诠次品第,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论诗专著,也是我国第一部纯文学意义上的诗学著作。而在此之前,诗学还处于经学附庸的地位, “诗”大抵是指《诗经》而言,对于诗的探讨也止于对《诗经》的研究, 因此“诗学”实际上是等同于《诗经》学。《诗品》品诗不仅撇开了《诗经》,而且也抛弃了经学从政治、道德角度论诗的批评方法,而代之以对诗歌本身审美特征的探讨,指明了一种更为科学的批评趋向。所以《诗品》的出现更显得意义重大。
《诗品》的体例很有独创性,它以三品论诗,即把所论自汉至梁的五言诗代表作家按成就大小分上、中、下三品,每品为一卷。原本每卷前各有序言(从“气之动物”至“均之于谈笑耳”为上卷序; “一品之中”至“请寄知者尔”为中卷序;以下为下卷序),后人将三卷序文合而为一,统称《诗品序》。序言明确指出作者写作《诗品》是有感而发。当时的文坛存在着一股不良批评风气,“王公缙绅之士”谈论诗歌“随其嗜欲”, “准的无依”,对诗歌缺乏客观公正的评价。钟嵘认为,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其优劣高下, 毕竟是“较尔可知”的,诗歌评论理应避免“九品论人”、“七略裁士”制度那样名实不符的流弊。因此钟嵘提出了自己的一套审美鉴赏原则,表达了对诗歌艺术规律的深刻认识。
序言采用了破立结合的写法,时而正面阐述自己的见解;时而借助批评南朝诗风申明自己的诗歌主张。《诗品》本就有感而作,这种写法就更增强了文章的针对性与现实性。作者疏理五言诗的发展脉络,列举五言诗的名篇名句,评述前代文论,分析某类诗的弊端,仅仅两千多字的短小篇幅中包容了十分丰富的内涵。这里仅分析一下他的所立与所破,从中指出钟嵘主要的诗学思想。
关于诗的缘起,钟嵘遵循着传统的“物感说”,认为“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把文学看作是诗人的心灵受到外物触动,有感而发的产物。值得注意的是,钟嵘还对传统的“物感说”中笼统的“物”作了进一步的解说。“若乃春风春鸟”一段指出“物”包含着自然物色和社会生活两个方面。自然物色可以感荡诗人,而社会生活对于诗人性情的感召力量更为巨大。“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人生中的种种遭遇对于诗人心灵的震撼,都会使诗人借助文学形式表达出来发泄出来。自“楚臣去境”始,作者接连罗列出八种不同的人生际遇,不禁感慨系之:“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可以骋其情?”诗歌的题材之所以不断得以拓展与创新,就是本于这丰富多彩的人生。
关于诗歌的审美鉴赏原则,钟嵘以味论诗,提出了著名的“滋味说”。他在解释五言诗取代四言诗的原因的时候说, “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有滋味”的具体表现是“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无论是叙事状物,还是创造意象、抒发情怀都能细致而深刻。要达到“有滋味”的要求,诗人在创作中应当妥善处理好“兴、比、赋”三者的关系。“赋”、“比”、“兴”本为《诗经》“六义”中的“三义”,其含义, 自 《诗大序》之后,有不少权威性的解释。但钟嵘在序言中不仅对这“三义”作出了新的解释,而且大胆地将其顺序颠倒,把“兴”置于首位,正是由于“兴”最能体现诗歌艺术的审美特质。钟嵘的解释是“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 “兴”的写法使诗歌最具令人回味无穷的魅力,如果与比、赋相互配合, “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就能够“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这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优秀诗人都以此作为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滋味”的有无便成为衡诗之优劣高下的标准。最好的诗必然是“滋味”浓厚而深远之作。与之相对,钟嵘对产生于西晋末年的玄言诗进行了批评,依据便是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枯燥的说理掩盖了辞采与情感,便没有了“滋味”,失却“滋味”的诗也便失却了诗的审美特征。
贯穿《诗品》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是钟嵘对自然之美的倡导。他重视艺术表现上的自然本色,反对刻意雕琢的藻饰之美。在序言中,他的这一思想是在批评南朝文坛的不良风气时表述的。
魏晋以来,许多诗人片面地继承与发展了曹植诗“辞采华茂”的一面,而忽视其“骨气奇高”的一面。一时间追求藻饰之美成为一种时代潮流。到了南朝,这种风气愈演愈烈,集中表现在滥用典故与排比声律两个方面。针对滥用典故之弊,钟嵘指出,旁征博引是文书、驳奏等应用文体的一种写作方法,而诗的特质是“吟咏情性”,不应以用事为贵。“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 皆由直寻”,五言诗的名句都是直写所见,直抒所感而来。那种将文章等同于“书钞”的做法,“拘挛补衲,蠹文已甚”,破坏了文学的“自然英旨”。钟嵘不无幽默地嘲讽那些掉书袋的诗人“虽谢天才,且表学问”,意思是说,他们文词既然不高明,则须加上典故,这样虽然比不上天才,但总可以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学问,这大概便是在诗中大量用典的理由吧!
针对排比声律之弊,钟嵘认为,古代的诗歌最初都是入乐演唱的,调五音以使诗歌中节是无可厚非的,现在诗歌与音乐已经分离,还要以宫商论字,一味追求声律,反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声律论伤害了诗的自然之美。的确,如果按照“永明体”的开创者沈约等人提出的“四声八病”之说进行创作,就会使诗人只注意形式上的造作,扼杀诗人的灵性;如果以此为标准评论作品,则许多名句都会因不合声律而被排斥在佳作之外。诗是有音节的文体,其中本来就有一种自然的音律,所以钟嵘认为“但令清浊通流, 口吻调利,斯为足矣”,意思是说,只要音调和谐,朗朗上口,也就足够了。他主张一种自然的声律美。
清代学者章学诚称赞《诗品》: “思深而意远”,作为全书总论的《诗品序》以其对诗歌现状的敏锐思考和对诗歌内在规律的深入探讨,也足以担当这个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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