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化工作者, 当他在为生活压迫斗争的时候,大抵是首先谋生活的救济,再没有几人会丢开生活不顾, 而仍然为文化设想, 看到许多不忠实的文字的滥竽书市,会毅然不顾一切地给读者找寻正确,“没有吹嘘, 没有掩饰,披筋抽骨,使读者对于一书一事,一个作者,先有了概括简要的认识”的。有之,就是编这一部序跋集的王冶秋先生。
这里收集的序和后记等,共有134篇,而附记、译名、附续记等还没有列入。时间自1903年《月界旅行》的辨言起,至1936年鲁迅先生逝世前几天写的《〈苏联作家七人集〉序言》止,共约25万余言。以一个文化工作者的立场,仅只是介绍著作,就写了20几万字,而每一篇序跋, 即可以概括那书的精要,我们读了这集之后,不但对于许多书有了概括的认识, 同时对于鲁迅先生的博学精湛,也随之增加深一层的认识,这是首先应向编者致谢的。
其次,这序跋集的得以印成, 中间还经过不少波折。第一在1936年4月,从鲁迅先生写给冶秋先生的信里就说到:“序跋你如果集起来,我看是有地方出版的。”不料5月间抄稿寄出的时候, 鲁迅先生已经病得很厉害,连文章也不写,更不用说能编稿,介绍出版了。但鲁迅先生还是打算秋间动手做,却因为屡次的计划易地疗养而拖延下来,终于成为有志未逮到现在整理起来还觉得惋惜的一件憾事。
那时候还收到冶秋先生用汪洋笔名写的后记,这里有他血的活记录, 虽然曾经编者在1937年4月第二次另写后记的时候主张抽去,但为了珍视这一种经过,此刻还是保存它。
等鲁迅先生逝世之后,许多人士的哀悼,是无法统计的,而在遥远的北方,就收到冶秋先生的吊唁,愿意帮助我编全集, 并且坚决主张快快出版“序跋集”, 而且即以此集的版税作为海婴购置读物之助,1937年4月2日冶秋先生来信, 也说: “此书之版权版税, 前已说过,作为我对海婴弟的一点极微弱的帮助,所以关于出版处的交涉,望先生费神办理,总以能抽得版税,给婴弟买几本课外看的书为宜。”这种好意,我是知道感谢, 更知道冶秋先生的苦心爱护一个弱小孤儿。他的生活清苦,至今恐怕没有改善多少,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冶秋先生却是舍己救人,这种精神,这番美意, 受之有愧, 谨当铭记不忘。
那是1937年的时候了,联华书局费慎祥先生, 曾有意于印行,并承他给抄到《〈苏俄文艺论战〉前记》,《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我所要说的几句话》等篇,并且再由编者写了一个后记。却因有些序文还没有收齐和别的事情而搁下了, 一直到去年。
由于冶秋先生屡次的努力,最后得到一个书店允诺予出版,正在接洽的时候, 那个书店适处于风雨飘摇的景况之下,要他为这书拨出一笔款项来印行,事实上是绝不会做到的。徒然劳动了许多位热心的朋友, 终于又把它搁置起来。
今年8月偶然和文化生活出版社陆圣泉先生提起有这一部集子待出版,他很高兴地立刻把抄稿带了去,过了几天, 他告诉我愿意替这书出版。这次大约可能印成而又可感谢的。因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各位负责者,他们的组织机构,很相似于昔日的北平未名社, 都是由几位热心文化工作者在经营,有时常不免于带些书呆子气味, 不肯卖高价来剥削读者, 和难免吃些眼前亏, 然而还是一样笑嘻嘻地埋头苦干, 没有一些市侩习气的沾染, 在书业上是不行的, 而在读者的信誉上,却始终保持着水准以上。因此我也很乐于把这好消息报告给冶秋先生。凑巧的是他也在替这集子找地方出版, 而且得到仰光张君的允诺, 并嘱我直接和他接洽。这是值得欢喜的, 几年来艰苦的遭遇,这回总算有了交代了。
然而还没有再得到张君的来信的时候, 冶秋先生也同意交给文化生活社出书, 为着印刷等接洽的便利, 和不孳孳于谋利而能更顾到印刷装订方面的比较完美起见,对于文化生活社,我们是寄予很深切的期望的。
这时候得到冶秋先生第三次写的后记。冶秋先生抄的序跋是从1921年起,共约90余篇, 其余陆续找到的, 不下40篇。这百数十篇的序跋后记,经历了好几个人的抄写、设计, 而又经过好几次的波折, 可见一书之成, 亦颇不易。
在1936年4月5日夜, 鲁迅先生复冶秋先生的信里曾说“有许多篇, 只有我有底子,如外国文写的,及给人写了而那书终未出版的之类”。即集中《〈中国小说史略〉 日译本序》等,及《白莽作〈孩儿塔〉序》各篇。
这里有重违鲁迅先生原意的。在同年5月4日夜给冶秋先生的信里说过,“《展览会小引》等,也不要”。而我以为其中《〈陶元庆氏四洋绘画展览会〉 目录序》,《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我所要说的几句话》和《看了司徒乔君的画》,对美术的观察,对一个美术家的成就,都有透辟独到处。同一理由, 《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和《〈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和《〈木刻纪程〉小引》,都是再三考虑, 不忍割爱,编者也主张收入集内,想读者也有同感的。尤其《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 虽然已经被收在《鲁迅全集》里面,但是为了这一篇小引而触怒了学校当局,竟然“急电”勒令不得出售画册,任令它霉烂变成废物, 可见一个校长的赫赫可畏,也反映出鲁迅先生的文字影响之大。而这废物却居然经过曹白先生的手使得我有把玩这画尺的机会,这是鲁迅先生所不知也不及料的。于此更有收在序跋集里, 给这个校长先生留一次脸腮的必要。
也有重违编者原意的,就是冶秋先生把《题彷徨》的诗抄下做该书的序,认为性质与序跋同, 亦加入为好。但我则以为《呐喊》也有题诗,都没有收作序,所以略去了。还有每篇序跋之后都附有原著、译者名姓,发行者, 书价, 出版年月等,意思为便于查考, 是很好的。不过有许多一时查考不到, 而且颇占篇幅,所以略去了。这都是应请冶秋先生原谅的。
有几篇序的经过,也值得提起一下, “谢承后汉书”, 一直找不到辑录的本子, 而在零碎手抄稿里,却找到这篇序。当时希望找到抄稿后一同付印,所以《鲁迅全集》里还没有收入,现在是先发表在这集子里了。为了同情一个朋友的生活, 帮助他能够出些书,这是鲁迅先生乐意尽力。《〈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后记》,《〈萧伯纳在上海〉序》等,都是为了瞿秋白先生避难来到我们寓里的时候,设法印行的。许多信口雌黄的无聊人物,总爱说做严肃工作的人是多么阔气, 卢布是多么丰富。而我们所看到的瞿先生,却时常盘算自己的生活艰窘,甚至非扶病工作不能敷衍度日似的,这难道不在我们眼前揭开了一个撒谎的谜吗?有时鲁迅先生并不愿意写某一篇序, 而不得不写的,如《当代文人尺牍钞》,就是却不过编者再三的邀请, 鲁迅先生终于给写了。这可见得他的对人处事, 并不过分坚持己见。另有证明就是《〈淑姿的信〉序》,那不认识的作者的悲愁抑郁以终,鲁迅先生是寄予无限同情。而对于那男主角却颇表示不满。但又却不过朋友介绍的邀请,没奈何才以骈体文寄以微词,所以序中指出淑姿的天真,对现实而陨颠, 以为美满人生, 可构辉煌之好梦。而不知“衔深哀于不答”, 以至于死。于是“遽释诸纷”,把芳心付之壤土。乃讥讽芳心的不为对方所珍重的意思。而“中国韶年”, 却是指的受信者的乐生的负情。虽则给他整理成书,无非由生人“付之活字”罢了。这悲悼既不自珍惜,于是“分追悼于有情,散余悲于无著”。印了书给人读便算了事。闲尝有暇,偶或低吟此序, 鲁迅先生总带些悲凉凄怆之态,甚或以手表情,诚有慨乎其辞的。
还有一篇《〈守常全集〉题记》,那是应曹聚仁先生的邀请,准备在上海群众图书公司出这书而作的。据说为了证明先生不满于鲁迅的题记, 于是不但这篇文字落了空,连上海群众图书公司也终于没有出版这书。谁说鲁迅先生是文坛的权威呢?就连小小的一篇题记也会遭受到莫名其妙的打击。
鲁迅先生凡有写序, 都不是空泛敷衍,必定从头到尾, 细读一过,然后执笔。所以读了他的序,对于原书已经十得八九,真够得上忠实二字,无怪冶秋先生在第一篇后记里就指出: “这本书就是展示一位苦工的业绩的图样。在每一本书的序跋里,就很可以看见他的铁腕在精心的开发着土石”。例如他给贺非先生译《静静的顿河》写后记之前,每天夜里将译本从头到尾一句句地校改, 到写完后记后, 实在因为工作太繁累赶忙而没有休息之故, 曾经生了一场并不算轻的病,这损失,对于他自己,是没有人知道的。这就是寂寞不求闻誉的奠基者的态度。
对于鲁迅先生的著作,我是不配给写序言的。这次实因却不过编者冶秋先生的盛意,而许多经过, 又非加以说明一下不可,没有法子, 只得就我所知的直述如上。
中华民国三十年十月七夜,景宋。
(本文根据《鲁迅研究月刊》排印, 1998年第8期。)
赏析 许广平先生为《鲁迅先生序跋集》写的序言,是一篇在现代文学史上颇有学术价值,感情又十分真挚的序言。应当引起我们的珍惜和重视。
在研究现代文学时,我们读到了现代许多作家先后出版的个人序跋集, 可是很奇怪,却见不到鲁迅先生的序跋集。是鲁迅先生自己和热爱鲁迅的作家以及读者们都疏忽了吗?不是的。原来,在1936年鲁迅尚在世的时候,当时的进步文学青年王冶秋就曾想把鲁迅的序跋编辑起来交付出版。鲁迅曾给他写信表示支持。随后鲁迅就病得很厉害了,但仍打算到秋天时动手做这件事,看王冶秋编辑起来的“序跋集”书稿。可是天竟不假以年,鲁迅先生不幸病逝了。此事便拖延下来。王冶秋先生仍执著地努力,写信给许广平先生,联系书的编选工作以及寻找出版社出版。到1941年,书编成了,又蒙文化生活社答应出版,于是应编者王冶秋的请求,许广平先生写了这一篇序言,为我国现代文学史留下一份颇为珍贵的史料。
这篇序言,有三方面的内容值得我们注意。
一是鲁迅先生的序跋极为丰赡,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经过王冶秋的收集和补充当时已有134篇,时间从1903年《月界旅行》的辨言起,至1936年鲁迅先生逝世前几天写的《〈苏联作家七人集〉序言》止,共约25万余言。其中还包括用外文写的序言,以及写了序言之后书未能出版的别人很难收集的序言。实在是十分宝贵的。读这部序跋集,对于许多书可有概括的认识,同时对鲁迅先生的博学精湛可加深一层认识。因此出版这部书是十分必要的,具有巨大的价值。
二是这部书的编成和排印、保存校样,凝结了革命作家之间的深厚友谊。我们看到,王冶秋对鲁迅的无限热爱之情。他处在一家大小缺少生活来源, 自己又处于失业状态,经济十分窘迫的境况之中,还在孜孜不倦地收集鲁迅的序跋,编辑这部书稿而且光是后记,王冶秋就写了三次。他的精神是多么可贵。许广平在序言中高度评价了他的敬业精神,向他表示感谢。书编成了,为了联系出版,找了数家出版社。最后是文化生活社的陆蠡,一位热心的朋友,答应出版,并排出了书样。许广平高兴地写道:“这是值得欢喜的,几年来艰苦的遭遇,这回总算有了交代了。” “对于文化生活社,我们是寄予很深切的期望的。”哪里知道,后来的形势又发生了不测的变化。当时正处于“孤岛”时期的上海,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完全沦陷了。此书的责任编辑陆蠡被日军逮捕,出版社陷于完全停顿状态,陆蠡后来还被日寇杀害,已排成的书稿也拆了版。因此《鲁迅先生序跋集》胎死腹中,始终也未能出版。直到1946年巴金回到上海,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积存校样中找到了“序跋集”仅存的一份校样,他完好保存下来。1998年时,巴金委托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将这份珍贵的校样交鲁迅博物馆妥为保存。于是我们才见到《鲁迅先生序跋集》校样的全貌,才见到许广平先生当初写的序言和王冶秋同志的两篇后记。人们很难想像得到,就是这样一部25万字的序跋集,在当时的战乱环境中,要出版竟然这样艰难,前后经历了5年时间不说,作了种种努力最终也未能印成。此书的编辑、排版、校样的保存,竟凝结了那么多革命作家的共同劳动、友谊甚至鲜血。这真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弥足珍贵的一页历史。
三是这篇序言记下了鲁迅先生写作序跋的思想和写作序跋的一些情况。这些都是十分宝贵的。“鲁迅先生凡有写序,都不是空泛敷衍,必定从头到尾,细读一过,然后执笔。所以读了他的序,对于原书已经十得八九,真够得上忠实二字。”给贺非先生的译作《静静的顿河》写后记就是一例。在写之前,鲁迅每天夜里将译文从头到尾一句句地校改,到写完后记后, 因为实在太忙累,还生了一场不算轻的病。许广平对此叹息道: “这损失,是没有人知道的。”这篇序言还使我们了解到,鲁迅写《〈守常全集〉题记》、《〈淑姿的信〉序》等的一些情况,都给了我们很深的启发。从中我们可以领悟到应该如何对待写序跋,如何写作序跋的正确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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