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风景》后记|原文|翻译|赏析

这是我在去年整理出来的一部诗集。

这些诗，除了第四辑的访苏诗草——这些并无长进的诗，是我近年来的作品而外， 占最主要部分的，是我在抗日战争中的诗作。很显然，这些诗作，正像诗作者当时的年龄那样年轻。在我们部队里，过去不是有许多的小司号员么，他们穿着很不合身的又长又大的军衣，经年背着一把飘着红绸子的黄铜军号，走在我们的行列里面。他们有时立在村边，有时爬上连部的屋顶，有时在行军路边的石崖上，把他那气力未足的、有时甚至吹错了号谱的号音，送到他的同志的耳边。诚然，他的同志们不会怀疑他是忠诚的，尽职的;可是，小司号员毕竟是小司号员，小司号员还不是强大的、腰圆背阔的机枪射手。

正如这个比方，这些诗， 不过是小司号员年轻的号音罢了。但是，他却和人民一起， 和他强大的伙伴们一起走过了自己的道路。

这些诗，都发表在当时晋察冀的油印诗刊《诗建设》、《诗战线》以及《子弟兵》、《晋察冀日报》、《北方文化》等报刊上。幸得经过和我们同艰苦共患难的农民的手，经过我所敬爱的战友孙犁同志、丹辉同志、柳杞同志的保存， 才留下了一部。热情的孙犁同志还代我编印了诗集《两年》。我不能忘怀许多老战友们对我的崇高的鼓励。

当我整理这些经过战争、经过风雨而模糊破损的诗稿时， 我的心不禁动情地回忆起产生这些诗作的年代。真的，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生长在那样的年代， 中国人民在深重苦难中英勇卓绝地斗争的年代。正是那样的年代， 民族的、人民的命运惊醒了我，使我在我们小司号员那样的年龄，走向了人民，走向了生活，走向了党，走向了诗。

哪里有党，那里就有文化和诗。不管斗争是如何的残酷，不管道路是如何的艰难。

我，一颗小小的种子，被党的手投向了燃烧着的土地。然而，这块土是党的土，人民的土，是以毫不吝惜的精力养育了我的这一块土。是她，让我认识了敌人，认识了斗争;特别是，是她让我认识了人民，爱了人民。

我要永远感念这一块土。

诗呵，游击去吧;

永远不要叛变;

游击去吧，诗呵，

时时刻刻想着，

怎样去报答人民。

……报答人民，

记清楚：

人民不仅养育了你的诗，

人民在饥饿里也养育了你;

记清楚：

在这苦战的年代，

你应当把智慧也用于战争，

把战争也当成诗。

——1942年：《诗，游击去吧》

就是这样的意念。作为一个普通的下级干部，我在曾经是一支老红军的部队里工作着。

说起我的诗的成长，下面一个情况是不能不提到的。这就是当时的晋察冀，在诗创作上形成的一条有战斗力的生气勃勃的战线。诗人们个个情绪奋发，士气高昂，创作旺盛，而且诗人之间充满了一种相互关怀、相互扶持的真正可以称为战友的感情。我生活在这种友情中，和这种气氛的感染中。

当时， 在诗战线上最强的战将， 是我们的诗人田间同志和邵子南同志。他们除写了许许多多的有战斗风采的街头诗、长诗和短诗之外，还长时期地坚持了油印诗刊《诗建设》的出版。而且，他们对他们年轻兄弟们的帮助也最大。例如我自己，就是受他们多次帮助与鼓励的一个。

这种很浓的诗的气氛，真是让人高兴的。在乡村的街头， 在大路边的岩壁，都写有简短有力的街头诗。在群众大会上有诗朗诵， 还散着红红绿绿的诗传单。我现在还记得田间同志的一首《假如我们不去打仗》的街头诗，被人插上图画写在墙壁上的情景。

当一颗年轻的心，真真被一件他认为重要的事情所吸引， 那就不知道疲倦了。在这样一片诗歌气氛里，我更热情地走上诗创作的道路。我也写起街头诗来。甚至一踏进某一个村庄，就察看那村子的墙壁。我想周奋同志还记得，我们在土墙上写到太阳落山又写到月亮升起的时光。

在那战争激烈的日子里，随着和人民感情的加深，渐渐地晋察冀的群山和溪流，晋察冀的战士和人民，就渗入了我的诗的世界，或者说，我渐渐地生活在这种诗的感觉中。我的诗的触角似乎渐渐锐敏起来，我的语言也似乎自由了一些，那些不好惹的文字，也似乎变得驯服了。灵感也由生客变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叩门的情人了。那真是我最快乐的时期。我写了很多。在1941年残酷的反“扫荡”中，我几乎每一两日写诗一篇。在夜行军中思索，在拂晓宿营中记下。饥饿和疲劳也似乎无干。我真实地体会到：愈是政治热情饱满的时期，也愈是生活美丽的时期，也就愈是诗的时期。那时，真的，你就整日生活在诗里，生活在快乐里。

从1939年到1943年的几年中，我大约写了几十首街头诗，这些诗没有保存。写了50多篇短诗，这里从还存下的40多篇中选出10篇，编成这本集子的第一辑。另外写了《晋察冀的大山》、《钢版上的梦》、《清明寄》、《黎明风景》等4篇长诗。前两篇己遗失，《清明寄》写得不好，所以这里只将《黎明风景》收入。

《黎明风景》， 写于1942年。这是敌后抗战最艰苦的年份。在日寇和国民党的夹击下，全国的解放区几乎缩小了一半。加上严重的旱灾，敌后军民就陷于在半饥饿状态下浴血苦战的局面。国际形势是：阴险狡猾的英、美帝国主义迟迟不肯开辟第二战场，苏德战场上， 苏联红军还没有取得斯大林格勒决定性的胜利。就是在这样的日子， 党号召我们“咬紧牙关，度过困难”， 并指出这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这篇长诗，就是描写这个最艰苦年份的一些情景。为了追求真实的描写，追求感情表现得自然，我当时甚至有一种排斥故事性的偏见。因此，在这篇长诗里，我故意只以隐约的故事性来贯连它。此外，在这篇诗里， 由于我对于人民的苦难有过深的感触，也由于我自己还锻炼得不够坚强，故而在诗里有着过于沉重的调子。但这篇带有悲歌性质的长诗，却是我在那艰苦年代的真实的生命之子。

这本集子的第三辑，是我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作品。原来曾编在《两年》内。因《两年》已不再刊行，故删去了若干篇，编入这个集子， 关于诗的内容， 这里不再说明。

抗美援朝运动开始以后，也曾写了十几篇街头诗， 和几篇短诗，因分量过于单薄，未曾收入。

这里编的第四辑，是我在访苏期间写的14篇中选出来的。有的朋友批评我的访苏诗草语言有些陈旧，事实确也如此。因而这里只选了少数几篇。特别是最后的一篇《美丽颂》，是本不想编入的，这里只是从它的内容上，从保卫和平的意义上， 拿它作为一个结尾。

朋友们，我就把这样的一本诗集，捧献在你们之前。如果它还能使革命的老战士们引起一点回忆，如果它还能使年轻的兄弟们， 多少从这里知道一点今天幸福日子的来历， 而更加勇敢地捍卫我们的生活， 那就是作者的一点心愿。

一个人， 忘不了伟大人民的过去， 他就会珍重人民的今天，也必然会无畏地走向未来， 不怕任何帝国主义的威胁。

1955年2月于北京

(《黎明风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6月版。)

赏析 《黎明风景》是195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魏巍自选诗集，收集了自抗日战争至建国初期近20年的重要诗作，分4辑，共26首。这些诗大多数写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不但记录着我们伟大民族的觉醒与抗争，奋斗与胜利，而且伴随着诗人走过了一段决定着人生道路的重要路程， 记录着诗人的人格升华和诗歌成长，所以，对她也就倍加珍爱，在为诗集作跋的时候，更是万千思绪注于笔端，感情波涛奔腾流泻，读来令人动情，令人感奋!

《后记》叙述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和文学道路的过程。诗人永远铭记着伟大时代的赐予，晋察冀根据地这方热土的赐予，永远铭记着党的深恩、人民的深恩，并且把党的思想、人民的深爱、时代的节拍，融进了他的生命和创作之中，成为他和他的作品的灵魂和血肉，支撑着他的人生，支撑着他的作品。在他的作品和这篇《后记》中，我们触摸到的就是这样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后记》还在宏阔的背景上，展示了他这种思想感情的形成和流向，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局透视，到国内艰苦卓绝的敌后抗战写真，从晋察冀生气蓬勃的诗坛风采，到诗人间兄弟情同志爱的浓厚氛围，从带着革命英雄主义革命乐观主义挺进敌后、浴血奋战的前进身影，到革命队伍内部融乐和谐人际关系的动人情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经受了血与火的洗礼，感受了爱与恨的真义，认识得到不断提高，感情得到不断加深， 人格得到不断升华，于是，他对党，对人民，对战友，对革命，对土地，对诗，爱得那样真诚，那样博大，那样深沉，那样笃厚!这种深刻的思想，炽热的感情，伟大的节操，铸就了他的高尚人格，也铸就了文章的劲健骨力，使《后记》获得了强大的力量、磅礴的气势，成为了“有声有色”“如火如荼”的“火热的诗篇”。(冰心语)

《后记》的语言精炼警策，佳句迭出，妙语连珠，文采飞扬。诗人在整理这部诗稿时，动情地回忆了产生这些诗作的年代，真实地体会到：“愈是政治热情饱满的时期，也愈是生活美丽的时期，也就愈是诗的时期。”这是作者实践经验的深刻总结，也是生活与创作的哲理启示，笔墨凝重而精练，极富思辨色彩;至于文章的结尾所说的：“一个人，忘不了伟大人民的过去，他就会珍重人民的今天，也必然会无畏地走向未来，……”则是拓展开去，在总结历史经验基础上，对面向未来的昭示，是激励自我和读者记住昨天、珍重今天、创造明天的宣言，也是全文的结穴所在。这些语言浓缩着人生的精华，凝结着写作的要义。

《后记》以比喻叙事明理，辞随意转，酣畅淋漓。开篇，作者以部队里的“小司号员”作譬，说他们穿着不合身又长又大的军衣，背着一把飘着红绸子的铜军号，经常“把那气力未足的，有时甚至吹错了号谱的号音”送到同志们的耳边。“诚然，他的同志们不会怀疑他是忠诚的、尽职的;可是，小司号员毕竟是小司号员，小司号员还不是强大的、腰圆背阔的机枪射手。”化思想为形象，寓叙说和论理于比喻之中，读者似乎可以通过感官具体感受到形象、性情、意趣。作者还通过生动的描述，新颖的比喻，奇特的拟人手法，把切身的创作体验说得真切动人，把诗的感觉、灵感说得透辟清楚，把诗人获得诗意感受的情状，写得惟妙惟肖，实在令人叫绝，也都是极见精彩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