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
纨袴不饿死, 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 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 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 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 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 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 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 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 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 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 到处潜悲辛。
主人顷见征, 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 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 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 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 难甘原宪贫。
焉能心怏怏? 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 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 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 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 万里谁能驯!
诗人杜甫的一生中,从三十五岁到四十四岁十载困守长安,苦苦追求功名,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但是,这十年正是安史之乱的酝酿时期,皇上昏庸,朝纲大坏,奸相李林甫、杨国忠当权,贤者能人不得进升。杜甫在长安忍辱负重,求人援引,却无半点成效。天宝七载,韦济任尚书左丞,杜甫又赠诗二首,希望得到提携。然而韦济虽欣赏杜甫的诗才,却未能给以实质性的帮助。失望之余,杜甫产生了离开长安退隐江海之念,便写下了这首“二十二韵”,再赠韦济,也算是再次请求荐举吧。
这类求人荐举的社交诗,有明显的功利目的,往往带有低声下气恭维对方言不由衷贬低自己的倾向。杜甫此篇却无此病。开首两句就冲口喊出“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纨袴子弟不学无术,本是社会上的寄生虫,但他们个个脑满肠肥,无饿死之忧;有真才实学的正直读书人,却往往空抱壮志,枉怀才干,事业前程尽被耽误,甚至挣扎在饥寒交迫之中。这是多么不合理的黑白颠倒的社会现实。此两句起得突兀,一腔久被压抑的愤激,满腹无处发泄的牢骚,夺口而出。“纨袴”一句与“儒冠”对比,而通篇所陈是“儒冠”之误身。
全诗的主体自“甫昔少年日”至“蹭蹬无纵鳞”。诗人将自己少年苦读、扬名得意与今日困守、蒙辱失意进行强烈对比,浓墨重彩,铺陈渲染。前十二句,追忆往昔。少年诗人早已见过大世面,虽是在野宾客,有幸观看了王朝文物。他博学苦读,下笔神妙。作赋可与扬雄匹敌,吟诗几与曹植(子建)相近,文坛领袖李邕与其相会,著名诗人王翰愿与相邻,可见才华初露,便非同一般。诗人天真地认为凭着自己超群绝伦的才学,完全可以自立于仕途之中,身居要位,以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此段写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可谓洋洋得意。是为一大起,紧接上十二句为一大落。“此意竟萧条”,突然一转,写出诗人旅食京华十三载的悲惨失意境遇:每日里骑瘦驴奔波颠踬,清晨在豪富门前求见,黄昏则随权贵车后侍奉,白眼与尘灰之外,便是剩汤残杯,“潜悲辛”,一个“潜”字,极准确传神地道出酸辛无处不在,痛楚彻骨铭心。读来令人哽咽气结。主人也曾征招贤才,但奸相李林甫妒贤忌能,把持了考试,制造了一个大骗局,向皇上报告“野无遗贤”,诗人和其他应试者无一人入选,全部被骗。这,无疑又是沉重的一击,如冲天大鹏垂下了双翼,如遨游的鲸鲵失却了自由,诗人则失却了报国为民施展理想的天地。这一段以赋笔为诗,正发挥了诗人所长,铺叙陈述,巨细皆宜,语言明白如话,气韵沉稳、深厚。然不滞板,写实之中运用夸张的笔法,极写自己的才华抱负与旅食京华的悲酸凄凉,正是篇首“儒冠多误身”一句内涵的展现。强烈的对比之下,诗人将世风人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满、牢骚、痛苦、愤怒凝聚翻腾,不知何味;希望变失望乃至绝望,怨恨至极点。
然而诗人将这情绪带住,突然停顿,转而心平气和、温文尔雅道出:感激韦济的真诚厚待,为了推荐自己,常常在人前诵读自己的新作。表示谢意后,便极委婉地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绪:韦济当上尚书左丞时,我曾象汉代贡禹听说好友升官时那样暗自高兴,但终未得到荐举,希望落空,自己难以再象孔子学生原宪那样甘于贫困。出于无奈,只得“东入海”,退隐山野,离开京城。但遥望终南,回首渭水,更想到要辞别尚未报答一饭之思的韦济大人,诗人徘徊踟蹰,欲进无路,欲退何往,感慨万端,却忍涕违心道出:“焉能心快快”(怏怏,不平)。“只是走踆踆”(踆,脚步迟缓,进退两难貌)写的是一个动作,然多少酸辛、屈辱、悲凉、痛楚、压抑、愤恨,尽在“踆踆”中蕴含,直是呜咽泣涕之语。这一段既委曲婉转道出恳望韦济再事推举的最后一点希冀,又表明自己不存幻想,决心退处江海的心迹,无半点乞怜之意,更显出杜子心高气傲,不卑不亢,实是难为之笔。
杜诗多变,往往语言看似平凡无奇,而谋篇布局却气象不凡,起落开合,造成飞动迫人的气势。此篇开局喷薄而出,“纨袴”与“儒冠”的强烈对比,令人心惊,出口便发牢骚,可见压抑之甚,气氛顿紧。“试静听”、“请具陈”,舒缓节奏,平和情绪,为此一张一驰,开篇便不同凡响。继写少年时才华抱负,再叙今日困守无为,诗人大起大落,起则如登高远眺,春风扑面;落却似坠落深渊,凉水没顶。此刻悲凉凄怆之情、怨恨痛切之气已难抑制,却又强收起,转向韦公表达感激之意。为此欲急又缓、大起又落、才放又收,诗人的感情在胸中冲荡回折,决堤而出,难以收拾,终于喷涌出结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高傲洁白的鸥鸟翻飞出没在浩荡的惊涛之中,万里翱翔,不可驯服。杜甫青年时立下大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至今,虽奔波颠沛,饱尝人间困顿屈辱,然不愧为老杜,终未向生活低头认输。“虽困踬之中,英锋俊彩,未尝少挫也。”(董养性语)结句浩荡不羁,与篇首的喷薄发泄相呼应,收束全诗。诗虽已作结,意却未了,冲波折浪,遨游于言外。首尾对比,此刻诗人的思想已超越开首牢骚、不满的层次,几有人世不堪与伍,心游形外,万里我自横行的境界。显示出诗人精神上的升华、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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