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阮籍
驾言发魏都, 南向望吹台。
箫管有遗音, 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 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未终, 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 朱宫生尘埃。
军败华阳下, 身竟为土灰。
〔驾〕驾车。〔魏都〕战国时魏都大梁。在今河南开封。〔吹台〕战国时魏王宴饮之所。亦名范台、繁台。在今开封市东南。《水经·渠水》注引《陈留风俗传》说:“县有仓颉师旷城,上有列仙之吹台。梁王(魏君)增筑以为吹台。〔梁王〕即魏王,因魏都大梁,故称。此指魏婴。《战国策·魏策》云:“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 〔秦兵〕据《史记·魏世家》载:信陵君无忌卒,景湣王元年,秦拔魏二十城以为秦东郡;二年,秦拔魏朝歌;三年,秦拔魏汲;五年,秦拔魏垣、蒲阳、衍;王假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夹林〕台观名,在吹台之南。《战国策·魏策》曰:梁王魏婴宴诸侯于范台,酒酣,请鲁君举觞。鲁君兴,避席择言云:“今主君之尊,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华阳〕华山之南。此指战国时魏属地。《战国策·魏策》说:秦败魏于华,魏王入朝于秦。
阮籍《咏怀》诗共八十二首。其内容、风格大多“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诗品》上)。但其中也不乏意思较为明白的篇章。“驾言发魏都”(原列第三十一)这首诗,即属此列。诗借古喻今,表现了对曹魏政权倾覆的惋惜和哀叹。全诗十二句,四句一层,可分成三部分解读。
首四句先拈出兴亡史事以发端。当年梁王拥众出都,于吹台之上置酒高会,声势、气派,何其煊赫、壮大。如今此处却只有残砖断瓦,满目荒凉。虽然箫管之音还似可听到,但那不可一世的梁王又在何处呢?诗人以欲抑先扬之笔,将历史盛衰的严峻问题赫然推出,好似警钟振响,令今世曹魏统治者惊心!“遗音”二字,“观古今于须臾”,大气磅礴。“安在”两言,设问有力,寓诗人沉着的吊古幽思和悲切的现实观照于不言之中。如此发唱,下文虽未及出,而诗情已沛然满纸。
接下四句进而追述魏国覆灭的原因。战国列侯纷争之际,正是用人之时。而梁王却只知寻欢作乐,歌舞不休,置士兵于饥寒之中,弃贤才于蓬草之室。有这般昏君,岂有不亡之国!可惜,历史的惨痛教训,并不能为曹魏最高统治者所吸取。据史载,魏明帝时,“吴蜀数动诸将出征。而帝盛兴宫室,留意于玩饰,赐与无度”。虽然有直臣杨阜、高堂隆、张茂等数谏,仍不听。终于导致“百姓凋弊,四海分崩”,大权旁落于司马氏,“天下名士少有全者”(见《三国志·魏明帝纪》及注引《魏略》、《晋书·阮籍传》)。虽然曹氏的最后灭亡不是由于外兵,但其实质上同战国时的魏国一样,都是自己为自己挖掘了坟墓。故清人陈沆说:“明帝末路,歌舞荒淫,而不求贤讲武,为苞桑之计,不亡于敌国,则亡于权奸。”(《诗比兴笺》)所论颇能揭示诗中讬意。
最后四句,顺势而下,渲染魏王身败名裂的悲剧结局。这一层拟梁王口气(诗中有“吾”字),意谓这样的结果连梁王自己也没有始料到。以第一人称写,既深刻地批判了魏王的昏慵,又给迷悟的曹魏统治者以当头棒喝,同时还具有辛辣的嘲讽意味,诗意比用第三人称更能透过一层,更耐人寻味。
这首诗具有“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的特色。诗中所言“秦兵已复来”、“军败华阳下”等事件,比照曹魏历史,有不相符之处。所以从表面看,此诗似乎只是单纯吊古咏史,并无喻今之意。但“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又明为诗人双关的感叹之语。黄节先生说:“阮诗用梁字皆借言魏。”很有道理。故此诗不能说无关现实。刘勰所谓“阮旨遥深”,正是这种言非意是(或言此意彼)的表现方法造成的。问题是,有些论者一见有咏史的影子,便拘泥于史事,坐实地去附会,结果反而如堕迷谷,不得出路。成书《古诗存》评《咏怀》诗云:“着一毫穿凿,便不必读此。”实为笃论。
在修辞上,此诗主要运用了对比手法。“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与“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其兴盛冷落,发人深省;“歌舞未终曲,秦兵已复来”,哀乐突变,怵目惊心。这样写,句与句之间,层与层之间,平缓与峻迫相对峙,使诗篇充满了思绪的张力,强化了抒情的浓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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