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展《蘧庐絮语》原文|注释|赏析
农民诗人
无论旧诗人也好,新诗人也好,在现代的中国文坛还缺乏一种农民诗人,这是事实。农村经济的破产,农民不能忍受的痛苦,经济家政治家革命家都感觉到了,难道敏感的诗人倒没有感觉到么? 四川的田赋不知预征到民国几十年了,苛捐杂税总有一百几十种罢,可惜没有详确的调查统计。《申报》二十日南昌专电,“经济会调查赣东赣西赣北三十三县田赋附加,达九十余种名目。玉山每米一石,征二十余元。某周刊载广丰每亩征至六十元,余亦达正税数倍,而区保甲临时摊派,则随时随地诛求,无从调查。” 又电,“抚河早谷每磅跌至一元八角,农民因保甲筑路清剿各捐赋,虽欲忍饥贱卖,亦无人承买,农村成为阿鼻地狱。”这阿鼻地狱岂仅限于江西一隅? 整个中国那里有一片乐土?我们并不奢望有杜甫白居易那样的大诗人,能够有一点闲情,偶然写几首社会问题的诗,只要有于濆聂夷中一流不为社会所重的小诗人,也就够得我们文坛的夸耀了。
说到聂夷中,或许是大家很熟悉的罢。“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 这首相传为李绅的悯农诗,一说聂夷中作,我们从小学教科书中就读过的。还有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这首题为伤农家的诗,也是聂氏诗中最被传诵之作。
至于于濆,在当时既不甚有名,后来也不见有人称道。其实说到唐代的农民诗人,他比聂夷中或者更为道地些。可惜他们流传下来的诗很少,全唐诗各录一卷而已。于濆也和聂夷中一样,沉于下僚,他们所以同情于无所控告的农民,那是不难说明的。于濆的山村晓思一诗:
开门省禾黍,邻翁水头住。今朝南涧波,昨夜西川雨。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不问水边人,骑牛傍山去。
他这种关于田园的素描,比起陶渊明储光羲来,并不怎样“推板”。但他描写农民的痛苦,如说“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抛梭女,手织身无衣。” (辛苦吟) “古凿岩居人,一廛称有产。虽沾巾覆形,不及贵门犬。”这却不是陶谢王孟以至储光羲一流歌咏田园山水的诗人所肯污其高贵的诗笔的罢。
我们知道唐朝有名的军阀战争,史书称为藩镇之祸,这种战祸是落在农民头上的,军阀官僚却乘机升官发财讨姨太太。可称为农民诗人的于濆,他就在古征战一诗里,揭开战争的内幕,不过是少数人为了满足其金钱和美人的欲望,兵士在这种战争中的所得:只是“赤肉痛金疮,他人成卫霍”而已。至于他说“一曲古凉州,六亲长血食。劝尔画长眉,学歌饱亲戚。” (织素谣)那些因裙带关系而飞黄腾达的也就够受了!
目前中国,没有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你想做个民族诗人,苦于没有伟大的题材,幻设假托,骗人也不容易。倘有一个诗人,肯用他的高贵的诗笔,描写低贱的农民,正有许多可歌可泣的题材供你选择,农民是不会拒绝你的。难道聂夷中于濆那样的诗人都没有么?
再谈孔乙己
前作孔乙己,列入“蘧庐絮语”。谓此描红语诀,在唐宋前即有之。顷得若璋先生目其所著《屏俗讨源》钞寄“上大人”一条,益足证予前说之不谬矣。撮要如次:
梁章钜《浪迹续谈》引“传灯录”云,或问陈尊宿,如何是一代时教。陈曰,上大人,孔乙己。《五灯会元》载郭功甫谒白云,云曰,夜来枕上作个山颂谢功甫大儒,乃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公初疑,后闻小儿诵之,乃有省。据此则唐宋时已有此语矣。祝枝山 “猥谈”解其义云,此孔子上其父书也。上大人为一句。孔为一句,乃孔子自称也。一己化三千七十士尔为一句,言一身所化士有如此数也。小生八九子佳为一句,盖八九乃七十二,言三千人中七十二人更佳也。作仁可知礼又为一句,作犹为,仁与礼相为用,七十子善为仁,其于礼,可知也。
唐宋塾师之生活未知何似,然自此一训蒙之描红语诀视之,其学蕴俭,陋可知,似与鲁迅先生所描写之孔乙己相去不远也。吾乡农民扮演之俗剧有张糊涂一种,一题张先生讨学钱,此亦描写旧时代之蹩脚文人者,张糊涂盖亦孔乙己之流也。张糊涂自述其塾师生活云:
在上辞别孔夫子,两旁又辞众贤人。
为人教书真难事,最不值钱臭斯人。
教书说难真正难,蓝衣坐白背坐弯。
一直教到十月满,好的学东把钱还。
坏的学东反胡说,先生带著学生顽。
读完四书与五经,满腹文章记在心。
虽然不是读书种,也在拿书教学生。
正月里,是新春,家家户户去接灯。
学东接我观灯去,又怕玷辱我斯文。
二月里,是花朝,学东接我把馆教。
他问学钱要多少,我说一百也不多,
八十也不少,升半大米我也要。
三月里,是清明,家家户户上祖坟。
学生接我去踏青,南瓜炖肉待先生。
四月里,四月半,学东接我去吃饭。
酒肉鱼虾吃一餐 还送几只盐鸭蛋。
五月里,是端阳,教书先生回了乡。
个个学东送节茶,送我几条老黄瓜。
六月里,是伏天,教书教得汗涟涟。
学钱只有六十文,倒要先生教一年。
七月里,七月七,教书只有一支笔。
五经四书我不知,三字经上我第一。
八月里,是中秋,教书先生到了头。
学东个个把节拜,每人带块月饼来。
此剧即借糊涂先生之口,写出塾师之假斯文,寒酸相,苦生活。曲既诙谐有趣,亦于若辈村夫子予以不少之同情。盖塾师与农民接近,故在农民剧中犹非十分敌视之人物。当国民革命军初起时,各地农民协会类皆有小学教师参加,亦以小学教师与农民最为接近,同属被支配阶级,其在经济地位上亦略相当也。张糊涂孔乙己一流之塾师时代早已过去,今之小学教师当知所以自勉矣。
(1933年11月上海南强书局版《现代名家随笔丛选》)
赏析 诗歌来源于生活,也发自诗人的心灵。能否为时代而真诚歌唱,是衡量每个时代的诗人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作者有感于现代诗人们对农民的冷淡和漠视,发出了写一写农民的呼声。《农民诗人》这段小文不仅表露了作者的创作思想,也表明了作者对现代中国农民问题的深切关注,为态势纷纭的现代诗坛指出了创作的方向。
农民问题一直是中国社会最敏感的问题,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农业国家的命脉就系在农民的身上。由于政府的腐败无能,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连年不断的军阀混战及地主阶级的残酷盘剥,导致了农民的日益贫困和破产。广大农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农村一片荒芜凋敝,成了人间地狱,致使社会四分五裂、动荡不安。然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未能使当时的诗人们把目光投向社会。对此,作者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首先以大量实例描绘了当时农民悲惨无助的生活状况,然后从历史着眼,陈述了历代农民诗人的创作佳话。作者指出,为农民的疾苦而写作的诗人才值得我们文坛去夸耀,那些自恃高贵的闲情诗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这段文章质朴淳厚,直抒胸臆,摆事实、讲道理,论点明确突出。文章结尾对现代农民诗人的出现寄予了厚望。言之切切,情之殷殷,都足以使我们为之感动,并且深思这社会及文坛的种种弊病。
《再谈孔乙己》这段小文三言两语,诙谐成趣。作者不仅活画出旧时代塾师的形象,而且还把问题引向深入,对旧的教育制度、下层知识分子都进行了极简炼的分析。可谓笑谈风趣,理在其中。
作者以两段引文作为文章的主体,两相比较,从中得出结论: 古今塾师具有同一命运和人格——假斯文、穷酸相、苦生活。他们大体上与农民相接近,处于社会的底层。作者并未满足于这种对比,而是把眼光投向社会现实,把小知识分子的命运放到当时正在进行的国民革命中去考察,期待着革命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和地位,也期待着小知识分子能够放下他们的斯文架子,投身到农民革命的洪流当中去,把自己的命运同整个社会革命联系起来。与《农民诗人》联系起来看,两文都表达出一个进步知识分子对时代潮流的呼应,也表明作者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同人民群众沟通思想感情的潜在要求。这在当时是尤其难能可贵的。
文章全无为文而文的虚饰、曲笔,而是朴素有加,平淡如水,从内容到形式都具有颇为自觉的民众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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