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清代张荫嘉《古诗赏析》云,“此向人借贷,感人遗赠留饮而作,题云‘乞食’,盖乞借于人以为食计,非真丐人食也。”其说颇确,乞食,并非乞丐讨饭,而是向别人借贷。这是渊明确定躬耕自资遇到的新矛盾,他不仅“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亲自参加许多劳动,而且还曾“灌畦鬻蔬”,“织绚纬萧”(颜延之《陶征士诔》),他的生活要求也很低,“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杂诗》其八),然而,生活的艰难远非他当年所逆料,尽管他多方谋求生计,尽管他要求低微,但仍然难逃贫困的窘境,“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宠主簿邓治中》),“箪瓢屡罄,希绤冬陈”(《自祭文》),乃至到了向人求贷的地步。诗人不隐讳生活中这一真实的一幕,用泪水、辛酸、宽慰、感激之情铸就了这一震憾心灵的诗篇。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多么真实的心理勾画啊!自古以来,士、儒者、文人,总要讲一个气度、风度、架子、脸面,在那个时代,一个很有身份的人去主动借贷,实在是到了无以为生、万般无奈的程度。即使是被生计所逼而去,于心理实在又是一大折磨,到哪里去?向谁借贷?人家会怎么想?我怎么跟人家开口?又怎么好意思打破脸面开口?种种苦恼,痛苦竟使他“不知”到何处去?信步地、又是艰难地走呵,走呵,终于来到了这个村落,当他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去敲门后,原来准备好的种种客套话一下子变得荡然无存,而充塞脑海的竟是羞愧、难堪,所以当主人开门探询来意时,竟然“拙于言辞”,有口难开,欲吐还吞,支支吾吾,自己也不知所云。这血泪凝成的一幕,是如此真实、逼真,它表明渊明为了固操守节而付出了多少代价,不仅是生活享受、富贵荣华,而且包括古人极其看重的身份、名声!它还表明,特殊的伟大的人生抉择使他跌入生活贫困的绝境,但他所谋求改变的,不是乞于权贵,或改弦易张,而是固守其节,乞于田野。这更表明,长期隐居生活对下层困苦的切身体验,使他的思想,感情逐步贴近下层人民,他希望到下层人民之中去寻求理解、援助。正是他这明智、进步的选择,使他的这次借贷和生活窘困所带来的苦恼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开头四句实际上仅仅是诗人要着重描述另一激动人心场面的一个引子。
民间自有真情,民间自有知音!正当诗人敲门借贷又拙于言辞、踌躇窘迫之时,这位一向敬佩诗人操节、但又素昧平生的主人,一见是陶潜光临,不仅情知其意,而且能为诗人解除困难而高兴,所以不等诗人开口,即解其燃眉之急;何须借贷,直接遗赠;自晨至暮,畅叙饮酒。其热情、淳朴、真挚、和谐使诗人大为感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诗人兴奋得“觞至辄倾杯”,只要对方一斟满酒,就一饮而尽,他为结识这样一个言谈相投的“新知”(新朋友)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且兴之所致,诗情涌来,竟在言咏之间写下了这首《乞食》诗。“言咏遂赋诗”,正告诉读者此诗的写作环境、时间与契机,也表明作者的着重点是表现意外结新知的喜悦之情,而开头四句那种踌躇、尴尬的心理,正是这种感情的烘托与反衬。
是的,他在仕途上没能遇到,而且失望的,却在下层、民间得到了补偿、满足,尤其是并无思想准备,甚至期望值很低,所以他的感激,报效之情就显得格外强烈、真挚,求食得食,因饮而欣,因欣而生感,因感而思谢,俱是实情实境。先用韩信漂母食的典故,汉代淮阴侯韩信贫贱时,“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后来韩信做了楚王,果然赏赐漂母千金,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复用《左传·宣公十五年》魏颗因助人而得到冥报的故事,《陈情表》表达为“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即使死了,也要报答。“衔戢”,即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人将主人比作漂母、魏颗,一方面说明帮助他人总会得到报答,但更为重要的一方面,诗人表示一定要像韩信、魏颗一样,深情厚谊,永生不忘,生不像象韩信报效漂母,死后也要结草相报。这感情,完全出于内心,没有任何藻饰。同时“愧我非韩才”,又隐含着生不逢时,仕途无人赏爱的悲哀与怨愤,韩信终有萧何、高祖信赖,才成就业绩,而自己无人赏爱,大概是自己的才能比不上韩信吧!反话正说,看似漫不经心,而且对主人而发,实际上是在冷静、平淡之中表现出强烈的愤慨。至此,我们又可看出,渊明之最终辞官归隐,既出乎返朴归真、委顺自然的天性,也源于政治遭际的巨大失落,这也是诗人对主人特别感激、乃至仅仅“一饭之恩”就要结草相报的主要原因,因为他在这儿找到了真正的知音般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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