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谢灵运
彭薛裁知耻,贡公未遗荣。
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
伊余秉微尚,拙讷谢浮名。
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
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
无庸妨周任,有疾像长卿。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恭承古人意,促装反柴荆。
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
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
理棹遄还期,遵渚骛修坰。
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
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
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
此诗《艺文类聚》卷五十题作《去永嘉郡诗》。永嘉,即今浙江温州,风景清幽,只是灵运来永嘉有特殊原因,心境不同寻常。元熙二年(420)刘裕篡晋为宋,一方面对世家大族贬削处置,一方面拉拢笼络。谢灵运既被削降为县侯,食邑由二千户减为五百户,却又“起为散骑常侍,转太子左卫率”。他对此安排缺乏清醒明智的认识,故对“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而常怀愤愤,多愆礼度。由于与刘裕次子义真“情款异常”,即被司徒徐羡之等以“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出为永嘉太守。永初三年(422)初秋到永嘉后,心情郁抑,只是肆意遨游,而“民间听讼,不复关怀”,不断闪过“资此永幽栖”的念头,于是“仕”与“隐”的矛盾斗争终于在景平元年(423)的秋天,有了结果——“称疾去职”,弃官归隐,并在归途中写下了这首著名的《初去郡》。
全诗以议论语起,怀古抒怀,彭宣、薛广德、贡禹三人在西汉都担任过御史大夫,彭、薛主动辞官归里,而贡禹虽也上书乞骸骨,却终为当时所縻,卒于御史大夫之官,故有“裁知耻”与“未遗荣”之比。灵运认为,从整个人生追求来看,彭、薛、贡三人的主动退隐,或许比贪鄙奔竞之辈高尚明智,但终未能进入“达生”之境界。达生,语出《庄子·达生》,指懂得生命实际,不去追求那些份外之物,后以“达生”为不受世务牵累之喻。这一铺垫自然引出灵运之岩栖夙志,愚拙之性、木讷之才本就无意于功名,而庐园、栖岩、躬耕,则是晋宋之际隐居生活的基本类型,而“卑位”说明,达生微尚,心虽自许,然于行为形迹终未施行;现在卑位苦闷,故而去职,于是心迹契合。他决心恭承古人遗志,如周任的不能则止、司马相如的谢病家居、尚子平的毕娶而游,邴曼容的薄游则免等,促装返里。从而勾画出隐居前的心理流程:从现实矛盾想到平生志趣,从前贤榜样到最后抉择,坦诚而曲折。
自“牵丝及元兴”起,则由归途对前半生人生道路予以反思,以坚隐意。灵运时近不惑(39岁),想起二十年来的宦海风波,不由感慨万千,既然位卑时迫,返京无望,何如舍而藏之,以遂彼志。这是一种无法排解的解脱,“官本位”潜意识煎熬着他那颗失落的心,或异化为归途之美以平衡,或陶醉于山水之乐而暂时忘怀,总之,由山水环绕、秋夜月色组成了一幅秋意图:山野空旷,沙明岸净,秋高气爽,皓月中天,或休憩于后,飘挂之飞泉足以瓢饮美酌;或攀援于树,艳丽之鲜花亦能折取赏玩。“野旷”二句通过略带朦胧的视觉感受的对比,句内自成因果,又相互映衬;“憩石”二句则由幽静转入动态描摹,动静相间,有声有色,刘熙载称之为“不用力而工力益奇,在诗家为独辟之境”(《艺概》)。而这种境界的构成又与“仕”、“隐”矛盾暂时解决后的心情有关,故前人评为:“耳目心神为之爽易,极有‘初’字兴味。”这与他一年前“之郡发都”时的情景大不相同,《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亦有四句写秋景,那“秋岸澄夕阳,火旻团朝露”,正是他沉重愤懑、颓暮哀婉的心灵折光。的确:“大谢”虽然是第一个大力描摹山水的山水诗人,但他还不是“自觉”的山水诗人。他笔下的山水景物,更多的是他内心苦闷的自然物化,哲理领悟的艺术寄托,所以显示出“有句无篇”的写意特点。
谢灵运也有过陶渊明“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的矛盾斗争,而短暂的“隐逸”之“胜”,源于他对人生的某种体认:行云流水,终归于静止;人生坎坷,自应懂得归隐才是人生的最后归宿。这种击壤情、羲唐化在同时写的《归途赋》、以及返会稽始宁(浙江上虞县南、嵊县西北)后撰写的《山居赋》,都有充分的表现。令人遗憾的是,他后来还是出仕了,因为他领悟到仕亦难、隐亦难的道理,正如其诗《斋中读书》所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这恐怕就是谢之归隐与陶之归隐的最大区别,陶渊明躬耕田园,尽管斗争激烈,却能平衡自守,一去不回;而谢之归隐方式主要为倾心山水、肆意遨游、寄寓心志,思想几经徘徊,就经受不住考验而重返仕途,这几仕几隐的特殊经历,也反映了灵运的个性、特点与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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