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屈原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
吾使励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惩于羹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
欲释阶而登天兮,又犹曩之态也。
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
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
行婞直而不豫兮,鮌功用而不就。”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
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乃知其信然。
明人汪瑗《楚辞集解》说:“大抵此篇作于谗人交构、楚王造怒之际,故多危惧之词。”此说大致可信。又据诗中“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远集,君罔谓汝何之?”可知诗人当时已不复在位,内蓄疑危,进退惶惑,莫知所措。全诗大义与《离骚》相近相类,所不同的是,《惜诵》作于被谗见疏之初,《离骚》作于久疏之后,所以前者全用赋体,无它寄托,其言明切,浅直易晓。惜,痛惜。诵,陈述。惜诵,即以痛惜的心情来陈述往事,抒发郁邑烦乱、侘傺失意的忧愤之情,以表达忧愍忠忱之意。其遭谗畏罪、作忠造怨之愁之恨,率意倾吐,呼天抢地。并使山川备御(充当陪审),咎繇(皋陶,古代司法之祖)听直断案,指九天以为明证,请灵巫占卜质诸神明。此处节选的一段就是诗人与厉神(大神之巫)占卜时的一段对话。他告诉灵巫,从前自己曾梦见凌天登天,但灵魂在中途没有飘渡云汉的航船。此可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正是陈志无路、难达天听的曲折反映。厉神因而占之:“你有志达到目的,却无人辅助支持。”诗人又问:“难道我终究要受此危难,孤独而被离异?”于是神巫撇开占卜的神秘程式,十二分“世俗”地对屈原作了一番开导。首先告诫他,你对君王可以眷恋,却不可完全凭依。我们知道,这儿厉神占卜与《离骚》女媭詈予、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一样,都是诗人的设想之人、设想之辞,所以体现了绝对世俗化与对诗人相当了解的特征,实际上是屈原思想矛盾的激烈反映,是屈原对社会、对人生、对前路的一种反思。从忠君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一个缠绵悱恻、一往情深的忠臣,他“竭忠以事君”,且“事君而不贰”,并称楚怀王为“明君”,一再表白“专惟思无他”、“疾亲君而无他”,“思君其莫我忠兮”,但结果如何呢?逢尤离(罹)谤,忠而见疏,而且君主受到群小蒙蔽,自己无法表白。对于一个专注、热忱的人来说,突如其来的打击可以使之神志迷乱,也可以使之清醒、冷静。此诗中屈原的直接抒发,则是烦乱迷狂,甚至找不到取得宠幸的门径;而借“厉神”之口出之的,则绝对冷静,分析事理,公允客观。因而这儿的“君可思而不可恃”,也应作如是观,这是屈原思想发展线索中的重要一环,没有这儿的怀疑、思考,就不可能有后来的与“壅君”决裂。
其次,厉神告诉他,众口铄金。铄,熔化。众人之口连坚如金钿的东西都可以熔化,血肉之躯何以抵得住呢?众口铄金,谗言杀人,这是防不胜防的,况且乌云蔽日,自已遭受的是“隔席审判”,无以当庭辩明。一方面可见屈原与小人之间的矛盾尖锐的程度,另一方面可见屈原当时处境之险。所以厉神劝他“何不变此态”?并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惩于羹者而吹齑兮”,齑,切细的腌菜或酱菜,是冷菜。厉神劝他说,有人喝热汤烫了嘴,看到凉菜也心怀戒心,要把它吹一吹。你屈原因直言忠谏而逢罪尤,也应改变这忠直之节,保持缄默以保全自己。实际上这也是屈原本人此时此地的思想斗争,目前虽见疏间隔,但补牢未晚,何不改弦易辙,随和而处,洁身自全?我以为这是屈原思想中另一个真实的侧面,而且不足为怪,可以理解。可贵的是屈原不掩饰这方面的激烈斗争,而是反复权衡,最后“道胜无戚”,更坚初志。
最后,厉神告诫诗人,您与跋扈恣肆的小人同处朝廷,根本无法施展自己的本领,更谈不上有所作为。如果这样坚持下去,则难免杀身之祸。您不信可看看晋献公的太子申生,贤孝无伦,但他的父亲却听信后妻的谗言而不爱他,以致逼得自杀,鲧性行刚直而不宽和,所以治水之功未成就被杀害。这是屈原从历史中得出的结论,同时也是对今后前途的考虑。正因为他在一开始受到打击就想到、并想清这些问题,以后再受到一连串的迫害也就有所逆料了,所以《离骚》说:“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并表示:“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四句,写厉神占卜开导后,诗人顿时豁然开朗,对社会的认识产生了一个飞跃,以前对“作忠造怨”这种说法大惑不解,以为不可能,这样说未免夸大失实。如今经过亲身体验,反复思考,终于有所领悟,原来这竟是复杂社会生活中不可避免、客观存在的一种事实。“九折臂而医”,是一句古语,《左传》有“三折肱知为良医”,如今尚有“久病成半医”之谚。这个比喻本身就包含了认识、再认识的复杂过程,用来比自己叠经忧患,招妒招谗,遇罚受毁,深为精当贴切。正因为有了这样比较明晰的认识,诗人对今后生活的考虑,就变得从容、冷静、明智、坚定多了,他先后否定了三种考虑,一是“儃佪以干傺”,伺机求仕;二是“高飞而远集”,离楚他适;三是“横奔而失路”,变节易操。从而决定,要将内在的美德继续发扬,洁身自好,超然高飞,自远一方。后来《离骚》选择“从彭咸之所居”,决定效法前修,以身殉节,正是这种思想的继续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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