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王冕
东晋风流安在哉?烟岚漠漠山崔嵬。
衰兰无苗土花盛,长松落雪孤猿哀。
满地红阳似无主,春风不独黄鹂语。
当时诸子已寂寥,真本《兰亭》在何许?
欹檐老树缘女萝,崩崖断壁青相磨,
旧时觞咏晏乐地,今日鱼鼓瞿昙家。
荒林昼静响啄木,流水潺潺绕山曲。
游人不来芳草多,习习余风度空谷。
去年载酒诵古诗,今年拄杖读古碑。
年年慷慨入清梦,何事俯仰成伤悲?
故人不见天地老,千古溪山为谁好?
空亭回首独凄凉,山月无痕修竹小。
本诗是王冕在漫游绍兴时所作。他前往兰亭访胜,唯见废亭荒山,引起了怀古伤今的怅触。“兰亭”,在今浙江绍兴市西南20余里兰渚山麓。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谢安、孙绰诸名流共四十二人修禊饮酒赋诗于此。王羲之有《兰亭集序》记其事,是千古著名的一次风流聚会。
全诗可分为三段。第一段从首句至“春风不独黄鹂语”,起句以“东晋风流安在哉?”定轴破题,兰亭仍东晋风流的标志,风流烟消,兰亭胜迹已无迹可寻。“安在”以设问表示否定,流露出无限的感慨。接着以荒凉景物和环境来烘托渲染,“烟岚漠漠山崔嵬”,“烟岚”,指山间云气,这是说嵯峨的山峰在缥缈无定的云幕中忽隐忽现,意寓“东晋风流”,地名尚在,而风流已随岁月而消失,这是诗人仰视所见。下面两句写当地的景物,“衰兰无苗土花盛,长松落雪孤猿哀”,兰亭本是丛兰劲秀,兰香幽幽之处,而如今却是兰花枯萎,也无新苗,勃勃生机不复存矣!而唯存俗气很盛的土花,可谓俗盛雅衰,真令人扫兴。再望高高的青松,落满了春雪,加上远处传来孤独猿猴的长啼更叫人心酸。接着写当时的景,“满地红阳似无主,春风不独黄鹂语”,红红的太阳给大地披上金色,但诗人内心感到空虚,这一切都无人欣赏,只有知趣的黄鹂在春风红日之间婉转鸣叫,可谓寂寞,然黄鹂叫声的结束却又回归为平静,更添闲愁。
以上是抒写作者到兰亭后的初感——寂寞凄凉。
第二段从“当时诸子已寂寥”至“流水潺潺绕山曲”。“当时诸子已寂寥”,指当年参加兰亭集会的先贤,死后声名渐渐消失,“真本《兰亭》在何许?”指王羲之写的《兰亭集序》的真迹相传已作为唐太宗的殉葬品。这两句是吊古,仰慕昔贤,怀念雅会,真迹难求,从而伤今世之无人承继,对现实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以下八句是写物在人非的荒凉景色,倚亭檐的百年老树上攀援着女萝藤,断壁崩崖下石块成堆,只见青青杂草,在风中摇曳;幽幽绿苔,在丛草中时隐时现。诗人面对崖壁伫立,不禁浮想起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流觞曲水”、诸子“列坐其次”,相互唱和的雅兴,而今这风流雅地,不闻诗吟,只听见和尚敲木鱼和击鼓的声响。一打听,这兰亭旧地已改为天章寺了。荒林周围,白日当空,只听见啄木鸟“足足足”的啄木声在空寂的林中回旋,潺潺的流水无觞自流,绕过山曲,蜿蜒地向山后流去。这里诗人用啄木声和流水声,以有声衬无声,更显寂静,这是一衬;用此二声来反衬无诗咏声,这又是一衬,这二句实神来之笔,妙不可言。
以上写荒亭日暮,这不正是王冕活动的典型环境?这不正象征着国家衰败的局势,这和“红阳无主”相映衬,更加重了诗篇的时代气息和感情色彩。
从“游人不来芳草多”至“山月无痕修竹小,”为第三段,设想国运盛时,每逢三月三,游人来此踏青,访胜寻幽,而如今王冕来此,仍旧是春日,仍旧为故地,然而唯见空谷中萋萋芳草在和煦春风中轻拂。接着作者发出了一系列怀古伤今的深沉感叹:“去年载酒诵古诗,今年拄杖读古碑,年年慷慨入清梦,何事俯仰成伤悲?故人不见天地老,千古溪山为谁好?”这里有三层感慨:一层是联想“东晋风流”之遗风断续,本来文人学士每逢佳日,均要雅集兰亭之“流觞曲水”,“一咏一叹”,缅怀盛会,赋诗饮酒,怡然自乐,而今盛景不再,自身年老力衰,唯见载事古碑犹存,令人不胜凄凉。二层是时时想有一番作为,然理想与现实不容,只能在梦中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这里“何事”,似乎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实际是难以实现、难以启口的大事业,少壮有志老而无成,所以只能自伤自悲了。三层是故人不见。“故人”似不必坐实为作者同时代的朋友,也泛指隔代的“东晋诗友”,这句意思为诗友难见,而年与时驰,日益衰老,青山绿水虽千古永存,然先贤已逝,知音无觅,谁能领略其山之幽水之奥?这几层正是诗人过兰亭的深切感触:盛筵不再,诸事成梦。
最后两句以中国山水画的淡墨手法煞尾:“空亭回首独凄凉,山月无痕修竹小。”作者从“满地红阳”来,至“山月无痕”时去,已有好久,临别之际乃频频回首,这国运的象征,这诗友的胜地,这风流的标志——兰亭,故人去而名亭空,不觉黯然消魂,独自悲凉,远望天边,唯见朦胧的山月,冉冉爬上山顶,挺直的兰亭竹,离作者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
全诗以“东晋风流安在哉”一句入手,下文处处用烘托渲染方法,突出了兰亭的古今变化。往日的风流胜地成了荒凉辟境,这往往引起文人学士的凭吊悼念,使他们产生历史无情、盛事不久之感。王冕的感慨,更寓含着江山易主、山川改姓的民族意识。没有不败的花朵,没有不散的筵席,凡事都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由盛而衰,古往今来,新陈代谢是客观规律,因而缅怀过去,不如搏取未来。古人不可能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问题,也就不易冲出自筑的哀怨的樊笼。今人从古人的感受中不能不作飞跃性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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