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蒲松龄
满院风霜日影寒,朝来薄饮意阑珊。
衣烦爱惜身为用,书到集成梦始安。
生苦文章为障孽,老于桔柚识甘酸。
儿童应念贫中福,坐对蓬窗受亦难。
据袁世硕等考证,这首诗约作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深秋。应同邑西铺村毕氏之邀,薄松龄多年没帐于毕宅,教书之余,便写作他那部驰名后世的巨著《聊斋志异》。是年深秋,正当他最后完成了这部巨著的抄写工作时,恰好家中派人送来他往年穿过的旧袍,于是随手写下这首诗交来人带回,以自己艰苦创作的切身体会,勉励儿子们要珍惜光阴,有所作为。
作品的前四句首先抒发自己巨著完成后的心情和意绪。在一个“满院风霜日影寒”的深秋之夜,他为之呕心沥血多年的巨著终于写完、抄毕了,为驱寒冷和疲劳,清晨免不了小饮几杯。此时此刻,一种“意阑珊”的特有感受悄然随酒而临。“意”,意绪,心情;“阑珊”,衰落、将尽。“意阑珊”,直译就是意绪已近于枯竭。但是,它实际上是一种很复杂的内心感受——它固然是作者长期全力拼搏后的一种精神疲惫和枯竭,同时,也是高度紧张后的一种解脱和松弛,又是艰辛备尝后的一种轻松和欣慰。只有长期坚持从事某项艰苦的、创造性劳动并取得预期成果的人,才会有这种特有的感受。第三、四两句进一步对这种感受加以生发。“衣烦爱惜身为用,书到集成梦始安。”前句是说,人们之所以不怕麻烦地对衣服予以爱惜,是因为人要穿它。由于此诗的写作是由“家送故袍”这一诱因而发,而“故袍”(旧袍)之所以至今还能穿用,又是因为主人一直爱惜的缘故,所以有此议论,并借此引出下联。下联的意思是说,著作只有编辑成书之后,心神才能安定下来。“梦始安”与“意阑珊”相呼应,真切地揭示了诗人为《聊斋》这部巨著的创作而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精神状态。“梦始安”之前是“梦不安”。如果说,“意阑珊”主要是叙说书成之后的精疲力竭,那么,“梦始安”则主要是反照书成之前的缠心萦怀。《聊斋》是作者花了将近40年时间写成的一部巨著。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诗人日日夜夜伏案写作,耗费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心血,放弃了多少休息!即使勉强就寝了,梦中依然在构思,在推敲,在权衡,甚至在估量着它问世之后的社会影响,始终处于“梦不安”的苦思冥索之中。其坚持不懈的毅力和呕心沥血的艰辛,可见一斑。《聊斋》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决不是偶然的。事实上,任何一项对社会有益的巨大工程,都无不需要人们为它付出代价,作出牺牲。一蹴而就的事情是没有的。
作品的后四句是对儿子们的勉励。为此,诗人首先向儿子们介绍自己的体会:“生苦文章为障孽,老于桔柚识甘酸”——自己一生辛辛苦苦地写文章,也许由于过分热衷的缘故吧,写作几乎成了自己的一种灾祸;也正因为如此,自己就像非常熟悉桔子和柚子的酸甜一样,深深懂得写文章的甘苦。从前面的“意阑珊”和“梦始安”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的一生是珍惜时光、勤奋工作的一生。他几十年如一日,舌耕笔耘,艰苦备尝,毫不懈怠,为儿子们作出了榜样,因此,这里的体会,是诗人的肺腑之言和经验之谈,对儿子们无疑会有极大的激励作用和巨大的说服力。所以,诗人接下去便由自己谈体会转向对儿子们提希望:“儿童应念贫中福,坐对蓬窗受亦难。”蒲松龄的家境虽然贫寒,但尚能维持基本生活,安排子女读书,且有他这样一位知识渊博的父亲经常指点,同那些生活无着、念不起书的农家子女相比较,这可以算是一种“贫中之福”。所以,他要求孩子们要意识到这一点,珍惜这一点,而不要“坐对蓬窗”,虚度光阴,否则,就连享受目前这样的“贫中福”也是很难的。由于生活贫困,诗人把对儿子们珍惜光阴的要求与他们今后的生计联系起来,以示警策,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从整个作品来看,由于诗人把自己珍惜时光、勤于文章的精神贯穿于作品的始终,所以,诗人对儿子们的要求并不仅仅是为了消极地应付生计所需,而是希望他们能像自己一样,有所作为,有所成就。
这首诗的着眼点在于勉励儿子们珍惜时光,但作品并没有一开始就提出这个问题,而把主要笔墨用于叙说自己书成之后的感受和体会,最后才一语点醒。这样写很有好处。这首诗是由父亲写给儿子的,而且是在一部巨著刚刚完成的时候写的,所以,作为这个特定时刻的一位父亲,其艰辛劳作的成就和感受,实际上就是一种垂范,能给儿子们以激励;其陈述甘苦和体会的肺腑之言,实际上乃是一种深情,能给儿子们以感染。这样,有关珍惜光阴的严格要求,便可以在父子感情的交融中循循诱出,令儿子们乐于接受。也正因为如此,这首诗看似起笔甚远,实则切题极近;看似用语甚隐,实则意旨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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