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魏源
世间瑰绝岂有此:江逆飞,海立起,
天风刮海见海底,涌作银涛劈天驶。
病者睹此气皆生,勇者睹之神皆死。
如何十万貔貅夹江峙,但有死气无生气?
腐儒生不治熙前,掌故撑胸二百年;
王师往渡钱塘日,撇烈万骑不用船;
呼风径渡倏东岸,明兵十万垒无坚。
得无开国乘朝气,亦如进潮及锋锐;
排山倒海驱天地,那用天吴鼓其势。
潮如行军有进止,进时强弩射不靡,
退时怒鼍鼓不起;潮如阳乌有朝暮,
朝气羲鞭拦不住,暮气鲁戈挥不复;
潮如百物有壮老,少壮春雷草怒芽,
老后秋风弩穿镐。
越潮方怒吴潮逡,海王莫强天朝昏。
子胥枚乘裂肝胆,何如范蠡叱咤生风云;
功成拂袖五湖去,怕见越江潮落痕。
荡桂楫,鼓兰桡,越女唱,吴儿讴。
倒驱江海回暮涛,海风萧屑江天高。
传语万古观潮客,莫观老潮观壮潮!
魏源不仅是近代著名的思想家,也是近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目睹清帝国从它的盛世急剧地衰败下来,在西方列强的毒烟、坚船、利炮的进攻中奄奄一息,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使他内心交织着痛苦与失望。这首七言歌行体的诗所表现出的正是诗人这种矛盾复杂的情绪。
这首诗作于鸦片战争后的1842年(清道光二十二年)。这并不仅仅是一首钱塘观潮的写景诗,而是一首写景抒情兼而有之的诗。诗人将眼前之景:钱塘大潮瑰奇壮观的景象,与想象之景:大清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有机地组合到一起,以钱塘大潮的涨落比喻清王朝的盛衰,将毫不关联的两件事组合得天衣无缝,竟使人难以辨别何者写潮何者写史,写史之笔如写潮,写潮之笔如写史。
开头四句直切诗题,戟天大笔,将钱塘大潮写得极有气势,仿佛扑面而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海潮来袭,潮头壁立,江水逆涌,银涛劈天。五到八句笔头猛地掉转写清兵,似觉突兀,然也如开头写潮无赘言,言史也不吞吞吐吐,如此方见诗思神妙,诗之气势由此而生。如此大潮,能使病者有生气,能使勇者惊叹而死。为什么夹江而峙的十万清军却死气沉沉,无声无息?鸦片战争中英军遭到了沿海中国军民的英勇抵抗,然而由于清廷的卖国政策与部分将领的颟预无能,败绩屡屡。更有甚者,1841年10月13日,七百名英军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不战而得宁波,奸淫烧杀,无恶不作;1842年8月4日英军舰队也是不战而入南京,并迫使清廷签订《南京条约》,从而结束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近代史屈辱的第一章。钱塘大潮以每年夏历八月十八日浙江海宁所见为最。若这首诗写于观钱塘大潮以后,此时《南京条约》已签订,“十万貔貅”死气沉沉,当指宁波、南京等地清军不战而败,望风而逃的情景。接着六句以历史的回顾,以二百年前清军的赫赫声势来反衬如今清军的望风而逃,不堪一击。“腐儒”,作者自谦。谓我虽然未能生在顺治、康熙年间,但胸中存有二百年的故实。顺治元年(1644年),清军渡钱塘江追击南明军队,适逢钱江潮退水浅,于是清军涉水而过,南明兵垒一击而破。诗人所指即这段史实。“撇烈”,指骑兵呼啸冲突的样子。清军少船而善骑,骑兵涉浅,倏尔渡江。“得无”等以下四句提起议论,问当年清军涉江而击为何能所向披靡。莫不是开国之初乘着朝气?或者就如进潮时锐气旺盛,不可抵挡,排山倒海,根本用不着天吴水神鼓势助威。“及锋”,指军队锐气旺盛。这四句既提起了议论,又将“王师”无敌与“进潮及锋”联系到一起;这四句又是一个过渡,为下面转笔写潮作好了铺垫。
“潮如”九句构成了三个排比句式,以淋漓挥洒之笔写尽潮之进退情景,气势磅礴,惊心动魄。描情绘景纯以比喻出之,意象瑰丽奇特。始喻潮如行军,进时强弩射不倒,退时猛击鳄鱼皮鼓也难以鼓起士气。“强弩射不靡”反用典故。据《吴越野史·武肃王传》载,相传五代时,吴越王钱鏐捍海堤,因怒潮急湍,版筑不就,于是令人张弩机射住钱塘潮头,潮头东趋西陵,遂定其基。“鼍”,鳄鱼。复喻潮如阳乌有朝暮。古代传说日中有三足乌,后以阳乌代指太阳。潮进如阳乌朝出,羲和赶太阳的神鞭也难以阻拦。潮退如阳乌暮归,鲁阳公的戈也难以挽回。“鲁戈挥日”见《淮南子·览冥训》,谓春秋时,楚国鲁阳公与韩国打仗,战斗正酣时,太阳要落山了,鲁阳公将戈一挥,太阳为之退回三舍。古代人分周天为二十八宿,一宿为一舍,三舍即三星宿的距离。诗人反用此典。最后,喻潮如百物有壮老。潮生如惊雷催春草木怒放,潮退如百物秋后凋残,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以上三个排比句分别以行军进止、阳乌朝暮、百物壮老反复地比喻潮之进退涨落,可谓浓墨重彩,淋漓尽致。接着两句一笔收束:“越潮方怒吴潮逡,海王莫强天朝昏”。“逡”是退却的意思,以两地潮的涨落喻两国之势的强弱。海王,指从海上而来的英国侵略者。海王非常强大而大清帝国却已昏聩老迈,就如越潮方壮而吴潮已老一样。诗人巧妙地由潮之涨落进退喻军队的有无生气,再进而喻国势之强弱。诗思回旋往复、跌宕起伏却又浑化无迹、进退裕如,充分显出诗人操纵长篇歌行的娴熟的艺术技巧。
从“子胥”句开始,诗人直抒胸臆,这是一个生逢末世的清醒者的肺腑之言。国势衰败,忍死苟生,伤心人字字泣血声声吞泪。“子胥”即伍子胥,他效忠于吴,曾劝谏吴王伐越而成帝业,吴王不听,反赐剑命他自杀。临死前他仰天长叹:“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后越国果然灭吴。枚乘是西汉著名的辞赋家,为吴王濞的文学侍臣,曾苦谏吴王濞不要谋反,吴王濞不听。后濞败被杀。范蠡为越国谋臣,他辅助越王发愤图强,最终灭吴,建立了丰功伟绩。越灭吴后,范蠡认为勾践“可与共患难,不能同安乐”,遂告退而浪游五湖。这几句诗的意思是说伍子胥、枚乘那样以死效忠,企图力挽颓势,实在是不明智的做法,怎么比得上范蠡既能顺乎其势、叱咤风云、建功立业,又能急流勇退、拂袖而去,荡楫鼓桡闻唱听讴。范蠡当国势方盛之时拂袖而去,原是“怕见越江潮落痕”,他不忍心见到越国衰败的惨象。越江即钱江。此句谓不愿见钱塘江潮落,又谓不愿见越国衰败。托之范蠡,实在是诗人自况,诗人心声,这是末世之民无可奈何的伤心之言,是对大清帝国衰败凋零国运式微的彻底失望。
最后四句收束全诗,点明题旨。两句写钱塘潮,呼应开篇,且将诗中凡写潮处尽数带起,使得篇章结构更为紧凑,即如江潮涌动全篇,流动之势由此而生。末两句为全诗点睛之笔,主旨所在。“传语万古观潮客,莫观老潮观壮潮!”它寓含着深刻的哲理意味。从理性的角度看,诗人已经明了事物生灭成毁的客观规律,已从钱塘江潮的进退涨落看到了大清帝国的由盛而衰,并且预见到它必将腐朽而至老死的未来。但从情感上说,诗人又实在不愿见到自己的祖国在“海王”的进击中屈辱辗转、瓜剖豆分,然而诗人生逢“老潮”,剩下的便只有伤心、痛楚而且无奈。这伤心的警言将供后人以无穷的咀嚼、回味和警惕!这首诗奇特的想象、瑰奇的意象、磅礴的气势、旋荡的韵律、精妙的构思、深刻的哲理将令所有的读者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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