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
劝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妇为参商。
劝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
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
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
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嗔。
这是白居易组诗《新乐府》的第四十七首,与《太行路》相似,亦言人心之险,堪称姐妹篇。题下原有小序云:“恶诈人也。”这个诈人,就是“笑里藏刀”的李义府。高宗时,他仰仗武则天的威势,专以卖官为事,是个大奸大恶。然此诗实借李义府以刺李吉甫。据《旧唐书·李吉甫传》称:“秉政之后,视听时有所蔽,人心疑惮之。时负公望者虑为吉甫所忌,多避畏。”但这还说得比较婉转,实则此人为守旧派人物,貌善而实奸。他两度为相在元和二年至六年,名声不大好。《唐会要·朝臣复諡条》载张仲方驳吉甫諡议云:“谄泪在脸,遇便则流,巧言如簧,应机必发。”按,仲方少尝与乐天同官交好,两人词语巧合,当非偶然。诗当作于元和四年稍后,作者时为左拾遗,此诗是刺李吉甫无疑。
作者以深含哲理的诗句开篇:“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天地高深而可度可量,人心浅易却不可防范,此以道家之语入诗,富有哲学意味,而又明白易晓,令人警醒。“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一针见血,点到要害。忠和奸,诚和伪,相互对立而又相互牵连;为人君者,如果忠奸不辨,真伪难分,那就非常危险。五句蝉联而下,象一首民歌,句句扣击人的心弦。诚然,在皇帝身边,既有“丹诚如血”的忠臣良将,也有“伪言似簧”的奸佞,这是历史上经常出现的现象,并不奇怪。接下去,作者即历数诈人之恶,劝告当今皇帝,既不要象昏君楚怀王那样听信爱妾郑袖的妖言,为其“掩鼻”把戏所耍,害得他与美人不能相爱;也不要象尹吉甫那样被妾妇所惑,为其“掇蜂”的阴谋手段所欺,害得父子反目相视,成为仇人。这两个故事,一载于史,一见于集。“掩鼻”的故事是说:“魏王遗楚王美人,楚王爱妾郑袖谓美人曰:‘王爱子美矣,虽然,恶子之鼻。’使美人掩鼻见楚王,郑又谓王曰: ‘其似恶闻王之臭也。’楚王怒,令劓美人。”(《战国策·楚策》)后世即以“掩鼻”为阴谋嫉害之典。“掇蜂”的故事是说:“尹吉甫子伯奇母亡后,妻(妾)谮之,取毒蜂缀衣领,令伯奇掇之,吉甫怒,放伯奇于野。”(《琴操》)这个故事劝告人们:千万别上妖婆的当。诗人把这两个故事用凝练的语言表述出来,促人猛省。但是,仅写这两个故事,似乎还不足以把道理说透,于是他又续写另外两个故事,一为任公子海上钓鱼之事,见于《庄子》;一为魏王立于京台之下见更赢虚空射鸟而下的故事,见于《战国策》。最堪玩味的,是这些故事的写法。前两个故事,用“劝告”如何“使君”怎样的复沓句式写出,以加强气势;后两个故事,作者只把它们缩成一句,并有意嵌入两个“兮”字以抒其愤恨之情。句似平而实奇,多有变化,极具魅力。一篇至此,有如水到渠成。最后复以“君不见”一语提领下文,点出“李义府”这个大奸臣的臭名,并痛斥其“笑中有刀潜杀人”的阴谋伎俩,达到一篇之高潮,从而激起读者的共鸣,足见作者构思行文之妙。结语如珠。尤为精采。“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嗔。”这两句诗,乃一篇之警策。作者以这两句深邃的哲理语言,作了深入的发挥,把此诗的内涵提到更高更美的境界。《易经》云:“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这就是“阴阳神变皆可测”这一句诗的由来,也是这一句诗的最好诠释。作者信手写来,出神入化,似在言理,实乃抒情,寓情于理,理在情中。全诗以天地为心,应天理,顺人情,首尾相连,一气贯通。既显出诗人驾驭语言的杰出才能,又袒露出一个谏官的赤诚之心。在宪宗时代连绵不断复杂尖锐的政治头争中,敢于把矛头直接指向皇帝,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唱出这样一曲字字铮铮震响的讽谏之歌,着实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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