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江淹
岁暮怀感伤,中夕弄清琴。
戾戾曙风急,团团明月阴。
孤云出北山,宿鸟惊东林。
谁谓人道广,忧慨自相寻。
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
江淹尝作《效阮公体十五首》,仿照正始诗人阮籍,又题为《效古》,此为其一。就其内容和表现方式来看,这首诗所仿照的是阮籍《咏怀诗》第一,阮籍原作:“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两诗意象,内容颇多类同,但是具体分析,二人之作又毕竟大有差异。阮籍诗是以抒发感受为主,表现了在特种环境中主体世界的极度孤独和感伤,所以显得深沉富有内涵;江淹诗系从阮籍诗脱胎而来,虽然意象相同,内容相近,但所偏重的是理趣,故而较单纯和直率。这可以从对原诗的具体剖析中看出。
诗的前六句纯粹仿照阮籍,集合了许多意象,总言内心寂寞感伤,与阮籍诗相同,注重于时间线索。首句言“岁暮”,是一年将近的寒冬之时,季节萧索严酷,迫促逼人,当此之时本来已是人心寂寂,况复又“怀感伤”!随后一句“中夕弄清琴”,心有所感,故长夜不眠,这才坐起弹琴。古人每以琴寄心,琴这一意象的出现正表明作者感伤深重,内心无依。何况琴声清而且怨,这就又增加了一份凄凉。随后讲“戾戾曙风急,团团明月阴”,这是由不眠之夜熬到天方破晓时境状。戾戾,是形容风迅急猛烈的样子。清晨,寒风疾劲,朦胧的天幕上,阴云遮蔽了淡淡的晓月,显出一派肃杀。举目四望,一片孤云从北山飘过,夜宿林中的鸟儿,也发出不安的惊叫,却枝徘徊。这是诗人所勾划出的外在环境。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应该说这种环境所表现的仅仅是一种季节特征,但是由于作者心理意识的作用,这些特征在诗中似乎都成了某种移情的象征,所谓“主观之境,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它完整地表现出作者在“岁暮感伤”之中的心理状况。外在环境的肃杀不仅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所以它正好暗示了人生世路的艰辛曲折,由此看来,诗中意象在表现环境的同时,又是作者的一种自我显露。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意识这样的感受,所以诗的后面便要从中抽绎出人生的哲理,使主体精神形成一种普遍的人生概括。
后面四句即是说理。“谁谓人道广,忧慨自相寻”,人道,即是世道。“人道广”即如言“世路宽阔”。世路宽阔本是人生的一种旷达潇洒,作者加以:“谁言”二字,显然是对此加以否定。为什么要否定呢?下面一句讲得很清楚,“忧慨自相寻”,“相寻”意谓旋即便至。人生世事到处是忧伤感慨,难遂人意,何从言起世路宽阔呢?这是从人生感慨之中所总结出的一种认识,也照应了诗起首所言的“怀感伤”,何以感伤?正在于人生艰难,世路坎坷。以此二句来看,那种所谓旷达洒脱的人生似乎并不存在,因为到处充满了忧伤和感慨,人生艰辛,何以潇洒得起来。应该说,作为一种对艰难生活的切身感受,作者在这二句所表现的是一种共同的人生经历,具有某种普遍性。但是,普遍的人生感受,虽然具有代表意义,却并不足以表现出生命的升华,因为它往往太切近于初级官能感觉,缺乏某种理性价值,所以虽然真切却不免肤浅。如果江淹诗把说理仅停留于此,那么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感叹,还谈不上说理。好处就在作者最后两句:“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这两句初看似乎是紧承前面,人生艰辛如霜雪严酷,但承中有转,其实是对前二句的一种转折。这样诗在说理中就完成了一次否定之否定,而使意蕴显得丰厚起来。松竹不惧严霜冰雪,正恰似人从饱含忧患的世事沧桑中坚挺而出一般,在砥砺和磨炼中表现出坚贞不屈的品性。这样,人性就从最初的痛苦中得以升华,感受也就一点点凝聚,最终散发出理性的光芒。在诗中,这不但写的是人生的必然,也是诗自身的逻辑必然。
当然,作为一首以说理为主的诗,江淹所作并非完美。这不仅表现在他效阮之作使诗前后有所脱节,而且还在于他在表现这个早已为前人所津津乐道的主题时,缺少一种别出心裁的本领。但他毕竟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这便是把世路艰辛与人道广阔相联接,最后托出松竹心,从而使说理经过一次否定之否定过程,比较充分地显示了其内在情性,这是它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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