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吴越春秋》
王耶王耶何乖戾,不顾宗庙听谗孽。
任用无忌多所杀,诛夷白氏族几灭。
二子东奔适吴越,吴王哀痛助忉怛。
垂涕举兵将西伐,伍胥白喜孙武决。
三战破郢王奔发,留兵纵骑虏荆阙。
楚荆骸骨遭发掘,鞭辱腐尸耻难雪。
几危宗庙社稷灭,庄王何罪国几绝。
卿士凄怆民恻恹,吴军虽去怖不歇。
愿王更隐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
这是《吴越春秋》中一首经过国破家亡的劫难之后痛定思痛的歌。楚平王听信谗人费无忌的话,为太子聘妻而自娶之,无忌又进谗追捕太子,杀伍奢与其子伍尚,伍奢次子伍员逃往吴国。楚昭王即位,无忌照样行挑拨离间的勾当,设奸计使令尹子常攻贤臣郄宛,尽灭其族党,白州犁之孙白喜又逃至吴。吴使伍员、白喜为将,不断侵扰楚境,阖闾九年竟大举攻楚,三战入郢,昭王出逃,吴军按官阶高低分居楚宫室府第,伍员掘平王之尸而鞭之。《吴越春秋》以生动的笔触描述了这个事件的经过,末了写道:“吴军去后,昭王返国。乐师扈子乃援琴为楚作《穷劫之曲》。”“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扈子遂不复鼓矣。”
《穷劫曲》通过对伍子胥破郢事件的回顾说明:行事不循正道,难免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即使高至国君,如果不听忠言,为所欲为,也会埋下灾难的种子;即使不能亲尝苦果,也会贻害子孙及社稷百姓。
“王耶王耶何乖戾”,点出楚国在短短一年中如经沧海扬尘、桑田涌波之变,乃由王之不明事理、倒行逆施所造成。“何”字既反映了诗人的不解和深叹,也表现出对造成这种恶果的原因之思索。这就是“听谗孽”、“多所杀”。故末尾说:“愿王更隐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正与此两点相应,而以诫劝语气出之。此乃是千万人之死、千万人之血所换来的教训,不可不铭心刻骨也。平王胡作非为于前,昭王听谗受蔽于后,皆违背事理,故言“乖戾”。“诛夷白氏族几灭”,“白氏”即白州犁之族。几,几乎。因白喜逃至吴,未能斩尽杀绝,故云“几灭”。“吴越”此处偏指吴,因俱为荒僻之地,故连类言之。“吴王哀痛助忉怛”,是说连吴王也为伍、白二氏的遭谗遇祸喟叹嘘唏。忉怛,悲痛。国君对忠正之士不仅不信任,反而残害之,是不以臣为臣。若其太甚,则臣亦可以不以君为君。臣之所以尊崇国君,奉若神明者,是以其君为君也;若不以其为君,等同寇仇,则可以鸣鼓而攻之。吴王的太息垂涕,自然是动了感情,但也不无收买二人之心、昭显楚王罪过、为吞并强楚张本的因素在内。所谓“越乱楚治”、“秦强楚弱”、“亲痛仇快”,也就是这个道理。
伍员、白喜“垂涕举兵”,西伐强楚,以报家仇,军事上同吴国大将孙武共同决策。三战破郢,楚王奔逃,吴军放纵官兵,铁骑践踏,昔日南方第一都会,歌舞繁华之地,所谓“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为朝衣鲜而暮衣弊”,今则色唯血赤骨白,声唯马嘶人号。“楚荆骸骨遭发掘”,楚先王何罪而陵墓被翻,骸骨遍地!“腐尸”指已死多年的楚平王之尸。伍员“乃掘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左足践腹,右手抉其目,诮之曰:‘谁使汝用谗谀之口,杀我父兄?岂不冤哉!’”
诗的后六句是由回顾转向理性的反省。“几危宗庙社稷灭,庄王何罪国几绝?”根源就在于国君的昏庸乖戾。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亲贤远小,严肃纲纪,称霸天下,问鼎中原,何期后王不肖,而使宗庙蒙羞!伍子胥之难,因为申包胥日夜跋涉,哭于秦庭七日七夜,感动秦哀公出兵援救,才得复国。但是,一切灾难都过去了吗?臣民士庶心头的恐惧完全消失了吗?没有。如果国君不能抚恤忠臣节士,屏除谗慝,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劫难。“吴军虽去怖不歇”,这是万世不绝的金钟余音,应该使此后的楚君都清醒。隐,痛也。末二句是说:希望王能由此痛心改度,以杜佞人行奸之隙。
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中,对君国的“忠”占着最重要的地位,所谓忠孝节义,“忠”为首。但自司马迁以来,伍子胥的事迹一直受到赞扬,这当中就反映了一种反封建的民主意识:同孟子的“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荀况的“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的思想相一致。伍子胥的故事能长期广泛流传,受人喜受,也同中国封建社会中像楚平王那样的昏暴之君太多有关。所以说,这个故事在历史上起的作用乃不下于易白沙的《帝王春秋》,而《穷劫曲》所包含的哲理,也就颇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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