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戴复古
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
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
此诗为戴复古所作《论诗十绝》中的一首,选自作者的《石屏诗集》。自杜甫作《戏为六绝句》后,便开了以诗论诗的先河。后代诗人多相效仿,此篇亦堪称佳作。
意匠,指行文作画心意如匠人筹度,即文艺创作的构思。次句参杜甫“凌云健笔意纵横”意。诗人画家要把自己创作的主观意愿生动形象地反映出来,必须经过竭智尽虑、惨淡经营的构思,并通过不同的表达手段与不同的表达形式展现出来。这一过程,往往是错综复杂、神秘莫测的。只有学养深厚的人,才能驾驭如椽大笔任意纵横。这便是诗中前两句所阐述的道理。
“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这是洋溢哲理的妙句,言简意赅,脍炙人口。既是诗人创作的追求,也是诗人论诗的圭臬。韩愈主张“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梅圣俞尝对欧阳修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六一诗话》)蹈前人轨辙,拾前人牙慧,怎么能产生语意工新的清词丽句!宋祁《笔记》云:“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园,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古人讥屋下架屋,信然。”胡仔就十分赞成斯说,“学诗亦然,若循习陈言,规摹旧作,不能变化,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家。鲁直诗云:‘随人作计终后人’。又云: ‘文章最忌随人后。’诚至论也。”(《苕溪渔隐丛话》)此首末句,或恐由此化裁而得。
“自我”与“随人”,是一对矛盾,既对立又统一。“自我”,是文艺创作中作者的个性与风貌,这不是与生俱来,而是长期积累并经过意匠经营才反映出来的有别他人的“这一个”。当然,这种“自我”,不是盲目独断自我狂妄的表现,也不是“万物皆备于我”,“一切唯我心造”的主观唯心主义。“自我”必须符合并遵循客观规律,这样的“自我”,才有价值,才能被人承认接受。在“自我”形成之初,必须认真学习,继承前人的珍贵遗产,在前人基础上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才能展现真正的“自我”。虚无主义是要不得的。“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杜甫《戏为六绝句》)可是食古不化,甚至仿古拟古,尽是古人脸孔,毫无自家面目,这就使得创作与研究停滞不前。保守主义也是要不得的。“矮子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瓯北诗话》)在创作中,如何不“随人”并着意追求表现“自我”呢?清人袁枚曾有精辟的论述,“为人不可以有我,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随园诗话》卷七)又说:“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袁枚《续诗品·著我》)他曾经批评某公诗作:“足下诗文非不佳,奈下笔时胸中总有一韩一杜放不过去,此诗文之所以不至也。”(《随园诗话》卷一)学古泥古,是不会创造出“自我”来的。要展现“自我”,不仅要丰富学养,还要自信,否则还是“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元遗山诗集·论诗》)
“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虽然讲的是作诗论诗的道理,却反映了一个普遍的真理。岂止文艺创作如此,一切学术研究均是如此。当然,“随人”容易,表现“自我”就困难了,有时要付出很大代价,甚至献出生命。哥白尼不随人而创立太阳中心说,虽然遭到教会的火刑;达尔文不随人而发现人类进化论,虽然遭到时人的咒骂。唯其如此,才越发显得他们“自我”的价值。
“随人”不好,可也不能处处随己,随己往往形成惰性而作茧自缚;自我也必须在不断自我否定中才越发显示出“自我”。梁启超曾说:“敢于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齐白石不随人也不随己,衰年变法,三次否定“自我”,最后才臻完美的艺术境界。只要“自我”是正确的,不妨“独持偏见,一意孤行”。这首诗的价值,在于它不分时空,也不分领域的界定。人们总是努力地塑造“自我”、“发现自我”并要充分表现“自我”,这首饱含哲理的小诗,不正给人以巨大的启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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