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杨维桢
未入麒麟阁,时时望帝乡。
寄书元有雁,食雪不离羊。
旄尽风霜节,心悬日月光。
李陵何以别,涕泪满河梁。
中华民族的内向力、凝聚力,的确令人惊异!哀山河之破碎,悲壮志之难酬,成为南宋爱国主义文学的基本内容。待至由宋入元,士大夫互相砥砺,义不出仕,往往咏叹古贤屈原、苏武、陶渊明、文天祥等,以表达与异族统治者格格不入的不合作情绪与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一个“汉”字,包含着多么深广的内容,多么强烈的民族情绪。但曾几何时,元代难逾百年之限,即临亡国之哀。此时此刻,则出现了一个异常奇特的现象:无论是汉族文人,还是少数民族诗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现出对元统治者的忠贞与对明统治者的抵制,尽管明代统治者是汉人,大部分元末诗人也是汉人,也不能改变那强烈、尖锐的对抗情绪。因为,对“元”的忠贞与对“明”的抵制,已经不是一种民族矛盾的外在表现,而是众多文人在亡国之痛中表现出的气节、操守的内在凝聚,所以,历史上那些忠贞不屈、矢志不改的英雄人物,如屈原、苏武、文天祥等,又成了他们效法的榜样,歌颂的对象,咏史、怀古,咏古例今,以坚志节,就成了元末的重要文学思潮。杨维桢这首题画诗正是当时咏史喻今、借古抒怀“协奏曲”中的一个强劲的“音符”!
诗人赞叹苏武牧羊的风霜般高节,那象征着国家的用旄牛毛制成的“汉节”,其毛坚硬、牢固,但由于苏武杖节牧羊,卧起操持,竟至于“节旄尽落”,这旄尽之节正是苏武人格之节的形象表现,而其中所体现的民族精神,的确永存天地,与日月齐光。
接着,诗人分析,由于苏武经受了“食雪”(即啮雪咽旃,数日不能饿死)的考验,始终不离牧羊之节,终于迎来了鸿雁传书的转机,有了回国的希望。元代另一位诗人郑元祐《题苏武牧羊图》诗亦云,“飞鸿历历度天山,何处孤云是汉云。不滴望思台上血,君王犹及见生还。”苏武归汉后,享受到了画像麒麟阁的“殊荣”,人所仰慕,英名永传,但诗人告诉我们,苏武之所以能进麒麟阁功臣图,就在于苏武在“未入麒麟阁”之前,艰难备尝,十九年中“时时望帝乡”,始终忠于自己的国家。据《汉书·苏武传》记载,苏武以强壮之躯出使匈奴,等到回国时,已是“须发尽白”,以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所以他之入麒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知音般的理解,显然包含了诗人的赞扬与认同,也潜在地表达了自己不断巩固志节操守的积极意向。
人生出处,有可能殊途同归,也可能同道异途,事关名节,影响声誉,岂能不慎。当年苏武、李陵,尝为同僚;逮至匈奴,则一为战败投降,一为苦苦等待;一为个人恩怨所左,一为无条件忠于自己的国家,即使自苦无人之地,信义难见,事迹难传,也决不改变。尽管李陵之降匈奴,有别于主动投奔之卫律,临危屈节之张胜,但与高风亮节之苏武相比,则高下之别,有如天壤。等到苏武度过了十九个年头得以归汉时,李陵既羡苏武“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又埋怨汉朝“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泣下数行,因与武决”;昭明《文选》载有李陵《与苏武》三首,第三首开头云:“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今人虽认为这三首不是李陵所作,但又认为这三首诗比较突出地传达了李陵当时的心境与矛盾。因而杨维桢于末句用此典,强调事至如今,李陵凭什么去跟守节不移的苏武告别呢?由于自己失节投降,所以只能涕泪横流,自惭形秽,极端悲伤,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由此可见,杨维桢在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处境里,咏题苏武之事,不止是发发古之幽情,或为一般的敬仰推崇,而是通过题诗抒发自己的情感,巩固自己的操守,是向往、效法,也是勉励、告诫,所以首尾呼应,以“麒麟阁”自勉,以“涕泪满河梁”自戒,题图坚志,充满人生道路抉择去处的思辩,故亦能沾溉后人,感奋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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