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
发岁如俛仰,星纪奄将中。
明两萃时物,北林荣且丰。
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
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
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
这首诗作于晋安帝隆安五年(401),诗人时年三十七岁。这一年,他在做桓玄的幕僚时曾告假回家。经历过官场污浊黑暗的诗人,一旦回归乡野,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愉悦,而进与退、仕与隐的矛盾也因自然的召唤更加强烈地折磨着诗人的心灵。诗人由草木荣衰、岁时往复、“时节之变迁,而感及于人事存亡进退之理”(清·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深悟有形躯体之短促,而无形精神之永恒。这首诗就是诗人对此所作的哲理思考。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此二句写景如画:碧波之上,一叶扁舟无所羁绊,纵棹而行,或进或退,回复无穷。但正如清人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四中所说:“‘虚舟’二句,喻也”,诗人写不系之舟往复无穷,实喻岁时的轮转无尽,通过扁舟回复于天地之间,无所往而又无所不往,寄寓岁时无所待而又无所不待的永恒之理。
接着,诗人又以“发岁如俛仰,星纪奄将中”二句,写出岁时永恒之中的倏忽之变。发岁,即指开春。人们刚刚感觉到春天的来临,俯仰之间,星转斗移,半年就快要过去了。时间待人是永恒的,不待人同样也是永恒的,这便是上四句道出的自然常理。
“明两萃时物,北林荣且丰,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前两句写岁时变迁下的景物之变,说随着季节的推移,夏季的物候景象越来越浓,树木枝叶更其繁茂;后两句于细部着墨,写景物之变,总是循自然之理、岁时之变,有迹可寻。“神渊”的明晦之变(水映天色使然),“写”着睛雨的征象,而观早起之天色,又能定风的好或恶。四句表明景物循天理而变,也是无所待而无所不待的,然而,诗人对景物变化所作的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写,却隐隐然透露了他眷念自然、归隐田园之意和对自然中蕴藏着的永恒之理的深刻领悟,并由此产生了“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的淡淡的悲哀。人既生而来到世上,焉有不离世而去之理,人之生理本来就有终结的时候。岁时对人残酷无情,不管贵贱贤愚,无一能逃脱死亡这一自然法则。那么怎样才能使人之日日往复去来与岁时之往复去来不仅仅是局部的形似(人之往复去来有终,岁时往复无穷)?诗人从岁时无所待而又无所不待的永恒之理中领悟到,只有“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淡泊心志,宁静度日,涵虚入静,修身养性,不管是“迁化”,还是“夷险”,“不以贫贱而有羡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秉性坚定,志如磐石,不为物累,不随境迁,窊也肆志,隆也肆志,志向不因世之窊隆损益荣衰而变化,从而进入到无可无不可、无为而无所不为的境界,才能使精神超然于生死之外,达到人格高标,精神不灭,美名可与日月争光的至境。所以,“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如果就归隐一事本身的高卑而论,只要心中已认为很崇高,就去做,又何必一定要登华山而后为高?
此诗是阅世很深的诗人的深切体会和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是诗人对宇宙人生的深层思考。诵此诗,不仅可知其人,更能获得理性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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