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钱澄之
催完粮,催完粮,莫遣催粮吏下乡。
吏下乡,何太急!官家刑法禁不得!
新来官长亦爱民,哪信民家如此贫!
朝廷考课催科重,乡里小民肌肤痛。
官久渐觉民命轻,耳熟宁闻号冤声?
新增有名官有限,儿女卖成早上县。
君不见村南大姓吏催粮,夜深公然上妇床。
作者系清初著名遗民诗人。清军南下,他与钱棅参加震泽起义,失利,“妻方氏抱小女瑶池赴水死,次子孺祺亦殁。”他只身入浙、赴闽、奔粤,在南明小朝廷任职,艰苦备尝。复明失败后,他返回故乡桐城,皤然老头陀矣。隐居拒仕,假酒后畅谈平生,声泪俱下,烛光黯然。其诗文极丰,可贵的是并不孤立地反对民族压迫,常将它与阶级压迫一起加以抨击,反映时代特色,倾吐人民心声。他擅长乐府诗,远追汉魏,近摹元白,题材广泛,风格纯朴。
这首从古乐府脱胎而出的歌行,揭露催粮吏佐的罪恶行径,控诉清统治者对农民的残酷掠夺与欺压。诗人以讽刺手法,揭开封建朝廷与官吏之间狼狈为奸的关系,尖锐地指出封建政权与小民之间的严重对立。
开篇即直陈题旨。“催完粮,催完粮,莫遣催粮吏下乡。”诗人代农夫请命,千万不要再派催粮小吏下乡来敲骨吸髓。在清初,这些家伙为虎作伥,一进村就“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民不堪其扰。“吏下乡,何太急,官家刑法禁不得!”诗人责问县官老爷,为何匆匆派吏下乡催粮,而不对他们加以训示,须知这些家伙一到乡下,便天高皇帝远地无恶不作,任何刑法都约束不住的。“民不堪命矣!”接着笔锋一转抖露县官的阴暗心理:“新来长官亦爱民,哪信民家如此贫?”县官嘴上说“爱民”,实际上不察下情,不恤民苦,压根儿不了解农夫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惨状。诗人予以揭穿,独具胆识。“朝廷考课催科重,乡里小民肌肤痛。”进一步捅向朝廷,揭示农夫贫苦的总根子,原来朝廷考核地方官员,决定优劣升降,以“催科”即催缴租税的多寡为标准。由于皇上的重视,地方官员为了升阶发财就不顾农夫的痛苦,就横征暴敛,为非作歹了。于是鞭抽棍打,百般凌辱,哪里还顾小民百姓的肌肤之痛。尤其可恨的是“官久渐觉民命轻,耳熟宁闻号冤声”,官当长了,就越来越把农夫的身家性命不当一回事;听惯了农夫呼冤喊屈的哀号声,也就置若罔闻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诗人既讽刺官员们的丧心病狂,又揭示催粮吏佐作恶多端的根本原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诗人泪水纷飞,只得代细民百姓诉苦了!“新增有名官有限,儿女卖成早上县。”活活画出悲惨的图景。这边已被剥削得一无所有,人命危浅;那边却在有增无减,限时限刻,直逼得穷苦农夫卖儿鬻女,再将这血泪钱送往县官府署去。否则吃人的豺狼会干出更多更大的坏事来,“君不见村南大姓吏催浪,夜深公然上妇床”。大姓尚且如此,农夫之苦固不待言矣。从朝廷到地方官员再到催粮吏佐的无耻嘴脸暴露无余,诗篇也就戛然而止。
此诗代民立言,字字血,声声泪,真实记录清初江南农夫在民族压迫、阶级压迫的肆虐下,悲惨的生活图景,充满战斗精神。由于诗人思想领先,故目光敏锐,透过社会种种丑恶现象,农夫难以活命的悲惨情景,以“朝廷考课催科重”,一句看清问题的本质。这样批判丑恶现实,是十分大胆勇敢的,在同辈诗人中是绝无仅有的。透过复杂纷纭的现象,看清问题的本质,抓住主要矛盾,一举击中要害,是发人惊警的。诗写得看似朴实平易,实则骨力遒劲,风格凌厉,老辣浑厚,有很高的人民性。作者的见识与智慧在清初诗坛,放射夺目的光采。继承汉魏乐府传统,注意通俗性、现实性、战斗性和抒情性的统一,语言上口,便于传唱。所以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评其诗:“诗文有法,吐辞骏快可喜,尤善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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