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 陶渊明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挽歌诗三首》,分别写预想自己死后的入殓、祭奠、送葬时的情形和感想。这是第三首。这三首诗,既相互贯通,又独立成篇,结构严谨,衔接自然。它是诗人六十三岁时生命临终前的最后诗篇。
挽歌,即“輓歌”。古人送葬时,执绋挽丧车前行的人所唱的哀悼死者的歌。崔豹《古今注·音乐》:“《薤露》、《蒿里》,并丧歌也。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丧之,为作悲歌。至孝武时,李延年乃分二章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亦呼为挽歌。”
陶渊明自作挽歌,独具特色。起首四句,诗人以丰富的想像情景,把读者引入到一个送葬“出远郊”的凄凉境界:茫茫的荒草在严霜中枯萎,高高的白杨在秋风中萧簌。“茫茫”,写所见之景;“萧萧”,写所闻之声。迎着萧瑟的秋风,几个人拖着灵车上的绳索。一队送丧的人伴着灵柩缓慢行走着。满目荒凉,充耳秋风,令人不寒而慄。这耳目之所及,使人倏然而生悲苦之情。
接下四句,描写墓地:四周荒无人烟,只有几座坟墓嶕峣而立。“嶕峣”,形容高耸之貌。秋风吹过墓地,卷走枯草黄叶,更是冷落萧条。马儿不时仰天长鸣,声声凄厉,打破这荒野的寂静。
以上八句,有声有色。通过送葬出郊和墓地马鸣两个画面的生动描绘,进一步烘托了死的悲哀,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然而,这并不是本诗的主旨。诗人通过对此情此景的渲染,目的是表明他对生死所持的态度:“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幽室”是指墓穴,“不复朝”是说不再有光明或天亮的意思。即是说,墓穴封闭好,就再也没有光明了。人死进墓穴,贤达之人也无可奈何,也难以逃脱。他向人们道出了这样一个人生哲理:死是公平的,贤愚一样,概莫能外;死又是必然的,或迟或早,终有一次。这是天意(“无奈何”)。只不过,顺之者,任其自然,寿终正寝;违之者,日夜惶恐,痛苦而亡。古之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贪生畏死、求仙问卜、炼丹修道,或遣使者下海赴瀛州,寻觅长生不老之药;或上昆仑与峨眉,求取返老还童之仙术。结果,也难免一死。“贤达无奈何”一语,是对那些贪生畏死者的无情鞭挞!
最后六句:“相送人”是承前“送我”而言。墓穴封闭后,他们便各自回家去。这些人中,有亲人、好友,也有邻里乡亲,他们与“我”感情深浅不同,悲痛的心情自然有别;随着时光的流逝,亲人好友或留有余哀,他人仍旧是高兴地歌唱。既然死了,什么事情都无挂无牵。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要能寄身于荒野之中,与山陵同存便罢了。这结尾二句,是全诗思想之精华,是陶渊明生死观最有价值的名言。
陶渊明对“死”是具有一定的唯物观点的。他继承了儒家先师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德观念,同时又具有道家(不是道教)“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委运情怀。这是形成陶渊明生死观的哲学基础。
这首挽歌诗,语言简练,自然清新,不少诗句近乎口语化,表现了陶诗平淡的艺术特色。诗人善于运用写景、抒情、议论三者融为一体的手法,使之浑然天成。特别是“千载不复朝,贤达无奈何”、“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等具有强烈哲理的名句,一直为人们所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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