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经·鄘风》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生死问题,自从人类有了生命的自觉以后,就成了不断被探讨的古老而常新的课题。
对于许多被践踏的痛苦生灵来说,“生”未必有多少乐趣,“死”便也不再怎样可惧。这种情绪的哲学表现,大约就是庄子那种以“死”为“解悬”的厌世之说吧。但对那些生前握有无限权力,在犬马声色中讨生趣的人来说,“死”就显得格外可怕了。因为“死”神“并不尊重黄金的显耀,也不因为你穿着大紫袍,或者在锦绣的毯子上打滚,发烧会离开你更早。”(卢克莱修)这种恐惧便在相反的一端,造出了断然否定死亡真实性的学说。据说埋葬法老的埃及金字塔经文,就从未出现过“死亡”这个词;人们“一遍又一遍听到的”,恰是相反的信念:“死者活着”。这些身前享尽了权势和荣华的法老们,全都希望永远“活着”;正与中国帝王们不断受方术之士的愚弄,全都希望成仙“不死”一样,表现了对生死自然规律的极其无知!
倘若不从自然规律,而是从人们生、死的意义观察,结论就可能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许多人不怕死,而且也慷慨地死去了,人们却感到他们真的还“活着”;有些人没有死,还“活”得很自得,人们却早已将他们视若“死人”!
例如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身首”虽“离”而壮心“不惩”,他们却长久地“活”在本国人民的心中而“不死”。正如一位哲人所称叹的:这些英雄们在沙场上,“流泻出了一个伟大的灵魂!”又如屈原、苏武这类古烈之士,既不向“贪婪”、专佞的权臣屈服,也不为“马畜弥山”的富贵所动。他们的生命虽已消殒在久远的历史上,但“九死不悔”的情操、“卧起持节”的正气,不还至今辉照着志士仁人?
与此相反,像汉代的昌邑王刘贺,“狂悖”无行,淫乱宫掖,登基二十七天便被赶下皇帝宝座,年纪轻轻就因纵欲无度,销铄得身患风瘫、“行步不便”。这样的行尸走肉,谁还能把他认作“活”人?还有卖国媚敌的秦桧,残害忠良的魏阉(魏忠贤),横行乡里的恶霸之类,虽然在世都活得肥头胖脑、神气傲然,又有几个不是被千夫指咒的“死”人!
可恨的是,这后一类人偏偏还特别恋“活”怕“死”。他们“活着”,就像树上的果子“从不会变甜”,“夏季就已经腐烂起来”,却还“卑鄙地留住”在树枝上。所以尼采曾大声呼喊:“让一阵大风暴,摇落了这树上已腐烂、已虫伤的一切吧!”这很能表达人们对这类活死人的愤恨之情。耐人寻味的是,类似的呼喊,中国早在春秋时代就已出现——这就是本文所录《相鼠》的名句:“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即行为不端)。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等待)!”这无异于指着那些卑鄙地活着的无耻之徒,叱骂着他们何不早些死去!
一个人活着,遭到世人如此憎恶和充满仇恨的诅咒,难道还不可悲?《相鼠》的诗句,虽然只对“无止”之人发出了叱骂,其所包含的生死哲理,却比诗面上所传达的丰富得多:人之生死虽不能全由人们自己选择,但生、死的意义却可以由自身决定。生而立得稳、站得正,做一个行止操守正大光明的真君子;死而有骨气、不苟且,做一个把抚平生无愧天地的伟丈夫。这样的生,便值得执着;这样的死,就虽死犹生。倘若不是如此,活得既“无止”,无行,则身虽生而神已死,还留此躯壳在世上有何意义?徒然遭千万人的叱骂而已。
这便是《相鼠》所告诉于人们的生命之理。它既不同于可悲地厌弃生存的庄子哲学,也不同于可笑地否认死亡的法老哲学,而是推动人们热爱生命、激扬美善的自尊自重哲学——在它的字行间,卑鄙的生存与丑恶的死亡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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