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陆云
浮海难为水, 游林难为观。
容色贵及时, 朝华忌日晏。
皎皎彼姝子, 灼灼怀春粲。
西城善雅舞, 总章饶清弹。
鸣簧发丹唇, 朱弦绕素腕。
轻裾犹电挥, 双袂如霞散。
华容溢藻幄, 哀响入云汉。
知音世所希, 非君谁能赞?
弃置北辰星, 问此玄龙焕。
时暮复何言, 华落理必贱。
〔浮海〕孟子曰:观海者难为水。与下句谓游洛阳京都,难以为他处女子所吸引。〔怀春粲〕思恋情人。〔西城〕指洛阳西北的金墉城。〔总章〕即总章伎,古代女乐官。〔簧〕一种管乐器。〔幄〕指郊行之帐篷。〔哀音〕悲哀歌声。魏晋时期,多以哀歌为美。〔北辰星〕北极星,其位置不移动。此喻思妇忠贞。〔玄龙〕喻美女。〔贱〕谓人老珠黄,无人再爱。
原诗共四首。《文选》卷二十五录“悠悠君行迈”和“浮海难为水”两首,题作《为顾彦先赠妇》,李善注曰:“集云为顾彦先。然此二篇并是妇答,而云赠妇,误也。”卷二十四又录陆机同题二首,注云:“上篇赠妇,下篇答,俱云赠妇,误。”《玉台新咏》加“往返”二字,则疑问冰释,题意更明。因此,“浮海”数语,当是妇答之词。
顾彦先即顾荣,与陆元、陆机本为吴人。公元280年,晋灭吴,荣“与陆机兄弟同入洛(阳),时人号为三俊”(《晋书》卷六十八《顾荣传》)。在异国他乡,三人同甘苦,共患难,结为知己(陆氏兄弟赠顾荣有十多首)。故陆云此作不类泛泛代答,能深入人心,颇为选家所注目。
“浮海难为水,游林难为观。容色贵及时,朝华忌日晏。”意谓浮过大海的人很难以河水为广阔,走过森林的人不再视孤树为壮观。美人容色贵在青春妙时,正如朝花惧怕日晚。“浮海”句从孟子“观海者难为水”格言化出,加以“游林”延伸,语意更警策。结合下文,“林海”当喻指京都佳丽。后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诗句所指与此相反。后二句将容色喻花,是古诗中习用的手法。若《古诗十九首》:“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宋子侯《董娇饶》:“洛阳城东路,桃李生道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曹植《杂诗》:“南方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作者在此基础上又精炼了一下,说朝花夕衰,则言固然浅,情更深。这般美人迟暮之感,对比游子易忘之理,愈见闺妇离居哀怨。
主人公的猜测是有一定道理的。你看京都是何等令人销魂留连之地:
皎皎彼姝子,灼灼怀春粲。西城善雅舞,总章饶清弹。鸣簧发丹唇,朱弦绕素腕。轻裾犹电挥,双袂如霞散。华容溢藻幄,哀音入云汉!
满城女子个个姣艳,人人多情;官坻宫人,郊帐乐伎,清音曼舞,一时冠绝。况且座中风流知音,唯有夫君(《世说新语·赏誉》谓荣擅“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谁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段文字是承“浮海”、“游林”铺张,写得张张扬扬,或乐或歌或舞,无不中耳悦目,尽善尽美。寻其意,却在“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行行重行行》)。其轰轰烈烈,正是为了反衬“茕茕妾独止”(其二)的冷冷清清。如此言隔意不隔,若非揣摩至深,道不得。
“弃置北辰星,问此玄龙焕。时暮复何言,华落理必贱。”水到渠成,自然流出。“弃置”二句,将纵放之笔收起,简劲有力。同时也是针对组诗其三(赠妇):“何用结中款,倾指北辰星”而发,语切不空。“时暮”两句,关合“容色贵及时,朝华忌日晏”。脉气贯注,情溢结穴,光照全篇。
诗主要采用了反宾为主的艺术手法。诗旨本言己之幽怨,却偏说彼之欢乐;夫君明曰:“秉心金石固”、“仰指北辰星”(见其三),闺妇犹言“浮海难为水”、“弃置北辰星”。这样写,一笔两到。既赞扬了友人不弃糟糠的可贵品质,又见得思妇忠贞不渝的痴情。前人谓陆士龙“布采鲜净”、“雅好清省”(刘勰《才略》、《熔裁》),概指此类而言的吧?同时,反宾为主的写法使此诗跳出沉闷的窠曰,不似昔人写离思,多不离首如飞蓬、涕泪沾襟、衣带渐缓、援琴哀歌之类,沿袭成套,遂无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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