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及翁
游西湖有感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渡江〕指1127年宋高宗南渡建立南宋。〔洛阳花石〕洛阳以名花奇石著称,此处代指北宋都城汴京。宋徽宗为造艮岳,曾派人到南方搜刮奇花异石,以船运载于淮、汴之上,名为“花石纲”。〔中流击楫〕《晋书·祖逖传》载,祖逖领兵北伐渡江,中流击楫(船桨)而誓:“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表示恢复中原的决心。〔澄清志〕《后汉书·范滂传》载,范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此处指安定天下的宏志。〔磻溪未遇〕磻溪,在陕西省宝鸡市东南,相传吕尚曾于此垂钓,遇周文王举而为相。此句指贤能之人未能得到朝廷重用。〔傅岩〕相传傅说隐居傅岩(今山西平陆)版筑,遇殷高宗,用为大臣,成为殷朝的贤相。〔孤山林处士〕孤山即杭州西湖的小孤山。林处士,林逋,隐居西湖孤山,过着梅妻鹤子的闲适生活,此处代指逃避现实自洁其身的士大夫。
文及翁是南宋末年的爱国志士,据《古杭杂记》载,文及翁是蜀人,进士及第后与同年共游西湖。有人问他:“西蜀有此景否?”他遂赋此词以答。词借西湖为题,抒发了作者对现实的感受,揭露了南宋小朝廷酣歌醉舞,荒废国政的罪行,讽刺了那些逃避现实,洁身自好的士大夫,流露出作者的满腔忧愤。此词慷慨激烈,奔放流畅,成为南宋豪放词的杰作。
首句以“一勺”领起,形容西湖小巧、突兀的形象。此句的表层意象是写西湖,而深层结构则是以西湖之小而暗喻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他们占据一隅,在残山剩水中苟延残喘,明写景物而暗寓讽刺,为下文的正面抒写张本。紧接着“渡江来”三字使首句的寓意更加显豁,而“百年”两次重复,概括了南宋偏安江左的历史,别具深意。这百年的历史不是文治武功的历史,而是酣歌醉舞的历史,写来触目惊心。首句从空间上展示西湖的狭小,这三句则是从时间上点明南宋小朝廷的延续之久,狭窄的空间与悠长的历史形成明显的反差对比,暗示出南宋百年的历史只是一部萎缩曲卷,沉湎荒淫的历史。“回首”两句把时间继续反向推进,停留于北宋末年的汴京,昔日,宋徽宗在那里大兴土木,搜刮奇花异石,建造艮岳,极尽奢侈繁华,而今却是故宫丘墟,荒烟满目,沦为异族的统治。不仅揭示了南宋小朝廷酣歌醉舞的根源,而且把西湖上的沉迷与故国的荒凉相对比,从侧面揭露南宋小朝廷不思恢复故国的昏庸无能,有意无意地暗示出南宋小朝廷正在步宋徽宗的后尘,重蹈北宋灭亡的覆辙。在这种情况下,“新亭堕泪”之感人场景已不复闻见,作者借历史典故,把同样偏安江南的东晋和南宋相对比,如果说东晋尚有立志克复神州的丞相王导和感念故国的士大夫,那么,南宋则连这一点慷慨的言辞和悲伤的怀念也没有了,因此,相形之下,南宋比东晋更其卑弱可痛。这里作者把探询的目光进一步投向历史的深处,借古以鉴今,使历史和现实紧紧地焊接在一起,历史中影射着现实,现实中映照着历史,其最终的目标仍在于眼前的现实。而眼前的现实是“簇乐红妆摇画舫”,西湖上急管繁弦,红妆画船,一片升平沉醉的景象,正如林升之诗所写:“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面对如此窳败的现实,作者忍不住心头的郁愤,慨然而问:“问中流击楫何人是?”作者再次通过历史与现实的对比,否定了现实。“千古恨,几时洗?”情感饱满,历史与现实交融,希望与失望交织。“千古”极言历史之恨与现实之恨积压时日之久,“几时”表现出报仇复国的遥遥无期,以及作者急切期待的焦灼心情,沉痛悲慨,结束上阕。
下阙“余生自负澄清志”以下三句,作者直抒胸中抱负,抒发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痛苦。“更有谁”,一针见血,语带情感,揭露出南宋朝廷的远贤弃能,同时流露出作者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愤。南宋朝廷不思进取中原,只是消极退守江左,不靠贤才人力,而靠一江天险,衣带般狭窄的长江却成为支撑半壁河山,使小朝廷苟延残喘的生命保障,“便都道江神堪恃”是对当局者绝妙的嘲讽。“借问”三句以形象生动的笔墨,讥刺的语调,批判了不问国事,自命清高,逃避现实的士大夫。朝廷上下不思自励以恢复中原,或是沉醉歌舞,或是清高自赏,国事日衰,残局难收,作者洞察时局,不由地发出无可奈何的浩叹:“天下事,可知矣!”简短的六个字,蕴含着难言的深意,包含了作者几多的愤慨,几多的失望,几多的痛苦!从南宋朝廷无可救药的腐败之中,作者似乎已经预感到其即将灭亡的征兆,从而发出了这沉痛绝望,裂肺发指的叹息。
此词立意构思,极为巧妙,作者选择西湖作焦点,以小见大,由西湖联想生发,勾通古今,抒写对现实的感受,批评朝政,清王雨谦曾说:“宋室君臣不以精神注燕汴,而注之一湖”,(见王批《西湖梦寻》)这正是南宋灭亡的重要原因,因此西湖就成为一面历史的镜子,映照出南宋的历史及其灭亡的悲剧。作者写西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借湖写史,使此词既有历史的深度,又有现实的厚度,意高旨远。其次,此词以充沛的情感为基调,反复对比,多方设问,使词意层层递进。如杭州的酣醉与汴京的荒凉,中流击楫的慷慨与红妆画舫的柔靡,胸怀大志的作者与自鸣清高的处士等对比,交错迭映,鲜明深刻。特别是上阕末的反问与下阕结句的慨叹,前后呼应,步步加深,语气强烈,情感饱满,苍凉悲怆,振聋发聩。以笔法而论,作者突破了词的传统拘限,以文为词,不受形式格律的束缚,无意于字句的雕琢,任凭情感的进发,议论抒情,酣畅淋漓,激越奔放,慷慨悲凉,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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