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诺·杂诗》中外哲理诗赏析
在这滔滔不息,
向下流的波浪里,
我也是一个小浪;
并且还立在浪峰。
我的动静
我渐渐不能作主了。
大浪们啊!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什么地方是我们要到的底?
大浪一刻不停地流去了。
大浪们啊!
我们怎样保持我们一闪的生命,
作为彼此的相照?
小浪们一看也不看地翻下去了。
早期白话诗多被人诟病,玉诺的诗却赢得了为人生或为艺术等不同文艺观念的人们的一致好评,这是罕见难得的。论者认为,玉诺的想象力十分丰富,捕捉瞬刻直觉的能力格外出色,因此“常常有奇妙的句子花一般怒放在他的诗篇里”(叶圣陶《玉诺的诗》。可见人们多是从作诗技巧、佳句营构等形式因素方面着眼的。其实,玉诺的诗除了上述优长之处外,真正打动人的,还是他对自我生命、现实人生和大众命运的真诚强烈的关注之情。表现这些内容时,又不采用早期白话诗人惯用的肤泛直说、就事论事的方式,这在新诗发展初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玉诺的诗都是有感于个人和现实而发的,情绪色彩和渲泻意味相当浓郁,但又往往能够超越于一已遭际和现实状况的表象之上,传达出深切的人生体验和命运感,从而使他的一些优秀诗篇触及了生存的本然和本质。这才是徐玉诺作为早期白话诗人的真正过人之处。
即如这首《杂诗》,坐实说来,所写内容无非是“五四”运动之后,进步知识分子普遍陷入的困惑之感。在困惑中的叩问,显示了诗人彷徨于歧路的苦闷。然而,诗人一旦摒弃了直说明言,运用比喻拟人手法,把意思转化为意象,并上升到象征的高度,就使得这首诗内蕴宽大,意味转深。这“滔滔不息/向下流的波浪”,即是时代的潮流,它由流逝的时间和前行的生活两方面构成。每一个个体的人,不过是这浩浩洪流中的“一个小浪”,但是不一定都有机会“立在浪峰”。诗人自觉是一个“立在浪峰”的“小浪”,表明他对自己走在时代前列所具有的自信心和使命感。但不管是在“浪谷”也好,“浪峰”也罢,作为“小浪”,都注定了无力导引洪水的流向而必然受洪流的卷裹:“我的动静/我渐渐不能作主了”,即是写“小浪”亦即个体人无法支配自我、主宰命运的被动生存状态。
对这种被现实的强大异己力量所左右、所摆布的状况,诗人显然是不甘的,但又是无奈的,这似乎是命运,然而总令人困惑。于是诗人禁不住叩问那决定洪流走向的“大浪们”:“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是我们要到的底?”敢于叩问,也是一种抗争命运的勇者之举,何况这叩问已逼近了人生的终极关怀,何况这叩问是代表“我们”——即包括诗人在内的所有“小浪们”发出的,而不仅仅是诗人这“一个小浪”;并且,正是无数“小浪”汇成了“大浪”,小浪们“要到的底”也正是大浪们的去处,对于“小浪”关注的“目的性”和“目的地”问题,“大浪”怎么能够不加关注呢?然而,“大浪一刻不停地流去了”,对于“小浪”的叩问竟然置若罔闻,不予理睬。是因为“大浪”也身不由己,受着更大的异己力量的控制,只能“一刻不停地流去”,并不明白流向何处去呢?抑或是“大浪”根本无视了“小浪”的存在权利和存在价值呢?
——但结果都一样:自我无法自为,未来不可预知,异己对主体、时代对个人视为蔑如,不屑一顾——那么,处此境况之下,“小浪们”该怎么办呢?“我们怎样保持我们一闪的生命/作为彼此的相照?”从弥漫一片的无目的、无价值、被忽略、被蔑视的迷惘、失落、空幻之感中,诗人吁请“小浪们”彼此生出关爱之意,把渺小、短暂的被动生存的悲凉可怜化为相互怜惜的瞬间而永恒的温情暖意。可是,“小浪们”对诗人的吁请,也和“大浪们”对诗人的叩问一样没有反应:“小浪们一看也不看地流下去了。”是缘于“小浪们”主体意识匮乏的蒙昧?还是缘于被大浪灭顶的自顾不暇的自私?总之,“小浪们”也是彼此互不援手、漠不关心的。
诗人的叩问和吁请、抗争和努力都落空了。但是,诗人对自我生命、现实人生和大众命运的真诚强烈的关注之情却感动着读者。彷徨歧路的苦闷和无以自为的忧伤加倍困扰着诗人,此境此情,诗人陷入悲观主义是必然的。悲观主义是一种深刻的思想,唯它能够透破人生和命运的底蕴,抵达存在的本然和本质。如果“小浪们”一派乐观,满足于追随“大浪”,没有疑惑没有叩问也没有吁请,尽管空幻感会因之而消失,但可怕的盲目、麻木、愚昧即会随之产生。清醒地走向幻灭尽管更痛苦,但毕竟还有一份“清醒”在,这份“清醒”,正是作为存在主体的人的理性成熟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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