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中外哲理诗赏析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因参加王叔文、王伾的政治革新活动,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九月,与柳宗元、韩泰、韩烨、陈谏、凌准、程异、韦执谊等人同被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元和十年(815),朝廷有人想起用他和柳宗元等,便召他们回长安。刘禹锡回京后写了《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讽刺当朝权贵,于是再度被派为远州刺史,直至敬宗宝历二年(826)冬,应召回京。其间共在朗州(今湖南常德)、连州(今广东连县)、夔州(今四川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等古属巴、楚的边远荒僻之地做司马、刺史达22年之久,估计回到京城时, 已跨进第23个年头了。刘禹锡路过扬州,与从苏州归洛阳的白居易相逢。筵席上,白居易有感于刘禹锡的坎坷遭遇,写了《酬赠刘二十八使君》:“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表达了对友人怀才不遇的深切同情。刘禹锡读后,便写下《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这首诗相答。
这是一首即席酬答的七律。首联“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接过白居易赠诗尾联“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的话头,概写23年的贬谪生活,凄凉、辛酸、愤懑。颔联“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连用两个典故。“闻笛赋”指向秀的《思旧赋》。 《晋书·向秀传》载,向秀与嵇康为友,嵇康因反对司马氏代魏被杀后,向秀经过他的故居,听到邻人吹笛,因而想起已经去世的老友嵇康和吕安,作《思旧赋》。“烂柯人”典出《述异记》,相传晋人王质上山打柴,看到两个童子下棋,观至一局终了,手中的斧柄(柯)已经朽烂了。下山回村,才知道已过去100年,同时的人都死尽了。 “闻笛赋”的典故寄寓着作者对已故朋友的深切怀念,当年永贞革新的同道,王叔文被杀,王伾、凌准、韦执宜、柳宗元等先后死于贬所。“烂柯人”的典故,说明作者离京时间之久,此番回京,人世沧桑,不禁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腹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以鲜明的艺术形象表现深刻哲理的名句。承上转折,振起全诗。关于这两句诗,理解上颇多歧义:有人认为“沉舟、病树”是“指当时代表大地主阶级的保守势力”;有人说是“形容腐朽没落的事物”;有人指出这两句诗揭示了“新陈代谢、推陈出新的客观规律”。第一种说法带有明显的以阶级斗争说诗的痕迹,后两种说法则是把今人的理解强加于古人,恐均非作者本意。其实,这一联是答白诗“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两句的。白居易说他“长寂寞” “独蹉跎”,他便顺势以“沉舟”“病树”自比;而沉舟旁过往的“千帆”,病树前争荣的“万木”,则对应了白诗中的“举眼风光”“满朝官职”。所以,就作者本意来看,“千帆”与“万木”,与出现在《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中的“千树桃花”和《再游玄都观》诗中的“满庭菜花”的意象是大致相同的, 实在不是指什么“新生事物”,而是指那些打击永贞革新集团后春风得意、手执权柄的新贵。作者在此以“沉舟”“病树”自比,承接上意,寓有感慨;但他此时显然已从对朋友和自己的不幸遭遇的沉湎中拔出,面对沉舟侧畔千帆竞发、病树前头万木争荣的自然景象,由物理及人理,悟出了自然盛衰与人生荣枯的相通之处,从而超脱了朋友和自己的不幸遭际,转以旷达态度面对这一切。诗意因此由沉滞哀叹变而为通脱达观。
作这样的辩析, 只是为了澄清作者的原意。笔者无意否认“沉舟”一联客观上显现的种种意蕴,读者自可在弄清原意的情况下,作这样那样合理的引伸发挥。所谓“诗无达诂”、“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若拿这两句诗和它同时应和的白诗“命压人头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相比,意思有共同的地方,但白诗拈出宿命、直说明言、语尽义尽;刘诗则纯用写景寄意,在鲜明的意象中深蕴哲理,由于作者话未说破,意不点明,所以留给读者审美再创造的品味余地就比白诗大得多。
面对无情的政治迫害,面对人生的宠辱穷通,刘禹锡能持如此通脱达观的态度,是与他的思想性格气质分不开的。刘禹锡是个朴素唯物论者,他的哲学思想中含有较多的辩证法成份,所以,他很少孤立地、静止地看待问题,而善于对复杂纷纭的事物作全面、相对的思考与观察。他气质豪犷、秉性刚强、性格豁达。《云溪友议》记禹锡语曰:“浮生谁至百年?倏尔衰暮,富贵穷愁,其实常分,胡为叹惋。”这种辩证思想、豪犷气质、豁达性格化为形象的诗思,便在刘诗中出现了“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等写景言理、超脱旷达的名句。这就使得刘禹锡在播迁面前较为坦然,而不至于像柳宗元和白居易等友辈那样发出过多的怅叹。
既然作者不以“沉舟” “病树”般的劫后余生为意,既然作者以辩证、豁达的态度对二十三年的沉沦往事实行了超越,因而,“长寂寞”与“独蹉跎”已不能使作者介怀、不能继续困扰作者了。诗的尾联“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应答白诗首联“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一方面答谢朋友的关怀之意,一方面以“长精神”与友人共勉,表现出刘禹锡虽历尽摧折仍然自强不息的“豪劲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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