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刺客列传:要离刺庆忌
庆忌堪称是吴国第一勇士,生得一副钢筋铁骨,力大无比,有万夫莫敌之勇。他不仅力气大,还十分敏捷。徒脚奔跑可追逐野兽,高速飞翔中的小鸟他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不仅如此,他还有超强的耐力,可连续奔跑百里以上。
吴王僚被刺杀后,阖闾控制了朝廷。庆忌情知不是对手,便急忙逃出吴都。阖闾为了斩草除根,亲自率一部分人马驾着四匹马拉的战车前往追赶,但庆忌仍然成功地逃脱了。阖闾冲着庆忌放了一记冷箭,但庆忌伸手一抄,竟然把箭接住了,其反应之敏捷程度的确骇人听闻。
庆忌跑了,夜长梦多啊。
吴王阖闾食不甘味睡不香,经常派人打听庆忌的动向。庆忌逃到卫国后与各诸侯往来频繁,显然他是想借诸侯的力量重振旗鼓,杀回吴国。
不行,不能让庆忌有翻身的机会。
阖闾想到了伍子胥,在这个时候,伍子胥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人。他召伍子胥进宫,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我接到情报,公子庆忌与诸侯们有秘密的行动。我为此事睡不着,吃不下饭。您曾经帮我物色专诸刺杀王僚,现在我想把庆忌的事交给您去办。”
伍子胥其实并不喜欢刺杀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既不光明正大,又不磊落,着实称不上英雄之举。如果说杀吴王僚时,是因为敌强我弱,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阖闾是一国之君,却要用暗杀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就过分了。听了吴王的话后,伍子胥皱起眉说:“我曾经与大王在密室中图谋刺杀吴王僚,这已是对君主不忠了。现在又要杀他的儿子,这样恐怕有违天意吧。”
阖闾笑道说:“以前周武王讨伐商纣王,岂不是对君主不忠?杀了纣王后,后来又杀了纣王的儿子武庚,可是民众并没有丝毫怨言。我效法周王,怎么可能违背天意呢?”这是在给伍子胥一个杀人的理由。
搬出周武王和周公的旧事,阖闾显然比伍子胥心里要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并不是一个问题。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君主,他必须要果断,绝不可犹犹豫豫。做得对也罢,做得错也罢,总比迟疑不决要好。阖闾给了伍子胥一个杀人的理由,一个在良心上过得去的理由。
果然不出阖闾所料,伍子胥很快表态了:“我既然追随大王,还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可以为大王除掉庆忌。”
阖闾听了十分高兴,便问:“此人是否人高马大,勇健过人呢?”
“不。只是个身材瘦小的人。”
“那怎么行,庆忌有万夫不当之勇,岂是瘦小之人可以算计的呢?”
“此人虽然瘦小,但做起事来,有敌万人之勇。”
“还有此等人啊,你且说说,他叫什么名字呢?”
“他名叫‘要离’。”伍子胥把要离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吴王阖闾听。
原来伍子胥在隐居后,十分留意民间的勇武之人,有一次,他听到一则关于要离的故事。
有一回,要离去参加一个朋友的丧事,在吃饭的时候遇到一位齐国剑客,名叫“椒丘訢”,在饭桌上漫无边际地自吹自擂。
椒丘訢吹牛说,有一回他在河边喂马匹喝水时,河神突然冒出来夺走了他的马匹。他一怒拔剑跳进水中,与河神大战了好几天。在战斗中自己还受了伤,一只眼睛瞎了。
这位齐国剑客只顾着吹牛,没有把在座的其他人放在眼中,神情十分傲慢。这时要离正好坐在椒丘訢的对面,对他这种漫天吹牛十分厌恶,便开口说道:“我听说勇士的决斗,与神鬼作战时绝不转动脚跟后退;与人作战时绝不说太多的废话。活着出去,死着回来,也决不受人凌辱。而你自吹与河神决斗时的勇气,可是你既丢了马,又瞎了一只眼睛。这是一名武士的耻辱,你不仅没有与河神战斗到死,反而贪生逃走了。现在不仅不知羞耻,反而在这里吹牛,在我们面前还神色傲慢哩。”
剑客椒丘訢听了后脸色变青了,他勃然大怒。一看对面所坐之人,不过是个身材短小之徒。便恶狠狠地瞪了要离一眼,放话道:“小子,你等着瞧!”说罢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要离回到家里后对妻子说:“今天我侮辱了齐国剑客椒丘訢,他走的时候心怀怨恨,天黑后必定会找上门来。你晚上不要关门,我坐等他的到来。”要离的妻子听了后十分害怕,可是又没有办法,便把家里的大门打开了。
到了晚上椒丘訢果然跑到要离家中。
大门敞开着,椒丘訢很奇怪,便闯了进去。穿过院子,厅堂的门没有上门栓。他推门进去,穿过厅堂后,看到有一间卧室里灯火亮着。门没有关,要离披头散发正躺着哩。椒丘訢大喜,便偷偷地接近他的卧室。然后敏捷地跳进去,一手抓住要离的头发;另一手抽出利剑,狞笑道:“你小子今天犯了三个错,你知道吗?”
要离面无惧色,从容回答道:“我不知道。”
椒丘訢细数道:“你吃饭时在众人面前羞辱我,这是第一错;回到家大门也不关,这是第二错;睡觉时也没有防备,这是第三错。你犯了这三大错,死了也不要埋怨谁了。”
要离不仅没有害怕,反而仰头大笑,把椒丘訢搞得莫名其妙。要离正色地说:“我并没有三大错,而是你有三大羞愧,你可知道?”
椒丘訢被他问得一怔,脱口而出:“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且说来听听。”
要离回答道:“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你,你却不敢当场报复,这是第一件可羞愧之事;你闯入我家门时,蹑手蹑脚,不敢出声,不敢堂堂正正地挑战,这是第二件;你揪住我的头发,拔出剑后才敢跟我说话,很明显是心虚,这是第三件。你这三件事都不光明正大,却在我面前耍威风,这岂不是太卑鄙了吗?”
椒丘訢自诩为天下剑客,勇敢过人。不料被要离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确实是心虚。而要离表现得从容不迫,即便利刃加颈,也没有丝毫惧色。相比之下,谁才是真正的勇者,这不是一清二楚吗?椒丘訢真的觉得羞愧了,他把利剑一扔,叹了一声说:“我自以为是天下最勇敢的人,没有人敢轻视我。不想要离的勇敢却在我之上,真是天下壮士啊。”说罢他头也不回离开了要离家,此后再也不敢吹嘘自己的本事了。
阖闾听了要离的故事后,觉得有必要见见这位勇士,便对伍子胥说道:“那我得摆桌酒席,好好会会他了。”
伍子胥亲自跑去见要离,并以敬仰的态度说:“吴王闻先生高义,想见您一面。”要离觉得有几分意外,伍子胥便向他挑明来意,希望他能协助吴王刺杀庆忌。
英雄无用武之地,是勇士们最大的悲哀。要离浪迹于市井之间,别人却不明了他的勇气与胆量。人都是需要得到他人的认可的,能意识到要离价值的人只有两人,一个是椒丘訢;另一个便是伍子胥。伍子胥亲自来访,这使要离在心理上已经视其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现在有一个机会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不再平凡。在血光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又何乐不为呢?
要离几乎没有迟疑,就答应了伍子胥,他一定会刺杀庆忌的。
伍子胥带着要离去见吴王阖闾,吴王第一眼看到这位所谓的“勇士”时,不禁大失所望。要离不仅瘦小,还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只要轻轻一阵风,就可把他吹倒了。吴王阖闾看了伍子胥一眼,含有责怪的意思,怎么推荐了这么个人呢?可是伍子胥并没有反应,阖闾只好问要离:“先生是干什么的呢?”
要离回答道:“臣住在吴国都城以东千里的地方,大王有命,臣岂敢不尽力呢?”
吴王阖闾半晌没有说话,要离看出吴王的心思,便进言道:“听说大王担心庆忌,我可以杀掉他。”
杀掉庆忌说得容易,阖闾对要离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说道:“庆忌之勇,冠绝天下。而你这么一个瘦弱之人,怎么可能杀死他呢?”
要离固执地说:“只要大王用我,我就有办法杀了他。”
阖闾怫然道:“你把庆忌当做什么人了?他不仅骁勇,而且也很聪明。如今他落魄了,投奔诸侯国。但对诸侯却不一味地奉承谦卑,可见他是个胸有大志之人。”
要离急了,他抢着说:“我有办法,首先我得赢得庆忌的信任。只要大王给我扣上一些罪名,让我出国逃亡,这样庆忌就会相信我了。”
阖闾摇摇头说:“庆忌不会那么笨的,他一定会通过各种方法调查您的事情。”
要离以深沉的声音答道:“那就请大王杀死我的妻儿子女,然后在街市上将他们的尸体焚烧,化骨扬灰。并以千金悬赏抓捕我,这样一来,庆忌必定不会起疑心。”
此言一出,吴王阖闾与伍子胥大为震惊。
从来没有人像要离这样,想出将自己的妻儿子女化骨扬灰这么残酷的苦肉计。为了成就所谓的惊天动地的事业,要离确实冷酷得令人发指,他这样做无非想证明自己才是天下第一勇士。与其说要离被吴王阖闾所利用,不如说他为了证明自身的价值,不择手段。伍子胥一听立即喝道:“那不行。”
要离顿首道:“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安其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家室之爱而不除君之患者,非义也。’家庭是小,君国是大,请大王成全我。”
酷爱游侠精神的司马迁在其巨著《史记》中专设《刺客列传》,可是要离被排斥在外。在司马迁看来,刺客的精神在于以弱锄强的侠义精神,吴王阖闾之刺庆忌,乃是以强击弱。而要离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不惜牺牲家人之生命,实在与侠义精神沾不上边,只能说是个偏执狂。对此,后世梁启超曾有评论:“要离之事业,非有益于国而至湛弃其无罪之妻子。以长君之恶,君子弗称也。”
吴王阖闾绝非善辈,既然要离自己提出苦肉计,他也不必感到有良心上的不安了,说道:“那好吧,就依你所说的。”
过了不久,吴国政府给要离扣了个罪名,要离闻风而逃。他的妻儿子女则被吴王下令逮捕,在闹市上公开处决,并化骨扬灰。
这一切,都是吴王阖闾与要离共同导演的戏。
假戏却是真做。
要离的妻儿子女到死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要离真的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了,做一名狂热武士的妻子与儿女有时是一种不幸。
离开吴国后,要离放话扬言与吴王阖闾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是说给庆忌听的。经过辗转后要离最终到了卫国,求见庆忌,庆忌没有疑心。
见了庆忌后,要离咬牙切齿地说:“吴王阖闾昏庸无道,王子您是知道的。如今我妻儿子女无罪见诛,在街市上被化骨扬灰,此仇不报非君子也。吴国现在的国情,我略知一二。希望可以借助王子之勇,必可擒获阖闾。王子何不乘此机会,率部打回吴国去呢?”
庆忌因父亲吴王僚被杀一事,对阖闾恨之入骨。他频繁与中原诸侯接触,想借助诸侯的力量杀回吴国。现在要离前来投奔,其家人被杀于街市,这是吴人皆知的事实。他对要离没有丝毫的怀疑,认为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要离的计谋实现了,他得以潜伏在庆忌的身边。
庆忌开始招募雇佣兵,并亲自训练,三个月后这支雇佣军出发了。到了长江岸边时,庆忌找来了一些船。士兵们纷纷上船,横渡长江。越到江心,江风越烈,船在江中摇摆着。要离手握着一把矛钩,坐在庆忌身边,他思忖着最佳动手的时机。因为庆忌勇健过人,他只有一次行刺的机会,而且必须要一刺致命。
要离是一名勇士,但并不是个武艺高强的人。由于身材瘦弱,所以他的力气并不大。为了达到最佳的行刺效果,他非常聪明,选择站在庆忌的上风向。这样可以借助强劲的风力,增加矛钩的冲击力。
可是庆忌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他是一个磊落的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况且他对要离的遭遇有几分同情,完全不相信要离竟然会是吴王阖闾派来的刺客。船行至江心时,庆忌一边抬头欣赏着滔滔长江水;一边若有所思,根本没注意要离已拿着矛钩站到了他的上风向。
庆忌一点戒备心也没有,这正是下手良机!
要离举起矛钩,用尽全身的力量,顺着风向朝庆忌的后背狠狠地扎去,矛钩深深地刺入庆忌体内。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一股殷红的鲜血喷出。然而庆忌并没有马上死掉,他太强壮了。一回头转身,以困惑不解的眼光瞪着要离。然后身子一摆,将矛钩甩掉,一伸手抓住要离。要离站不稳,一脚跌倒在地。庆忌趁势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拉到船缘。一用劲按到水里,然后又拔出来,再按进水里。折腾几次后,要离已经呛了不少水,直喘大气。
庆忌的伤口处鲜血不断地涌出,他忍住剧痛,把要离的脑袋顶在膝盖上愤怒地问:“阖闾杀你家人,我欲为你报仇,你为何要杀我?”看来庆忌不想死得糊里糊涂,他一定要刨根究底知道事情的真相。
要离突然狂笑了几声,说道:“那只是我的苦肉计罢了,欲为君王除患,何惜自己的家人。”
庆忌不禁长叹一声道:“你能忍辱负重,还敢以兵刃加之于我,真是天下的勇士。”
这时庆忌的侍卫们拔出剑,准备结果要离的性命。庆忌的脸色愈发苍白,他感觉自己的气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说:“不要杀他。这是天下的勇士,怎么可以在一天之内杀了两位天下至勇之人呢?”
说完后,庆忌又对手下说道:“我活不了了,你们把他放了吧。让他回到吴国,以表彰他的忠心吧。”说完后,庆忌的脑袋一歪,死了。
如果以人格来论,庆忌无疑是一位真正的勇士,能够从容释放杀害自己的凶手。这样磊落的胸襟,试问有几人可达到呢?只可惜他生不逢时,纵有盖世武功,终无用武之地,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了。
要离没有被处死,庆忌死后他的部下遵从其遗言,将要离释放了。
这个结果并没有让要离高兴,他选择的是一条英雄之路。可是庆忌死了,他却活下来了。而且是在敌人的宽大之下活下来的,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走到半途时他停下来不再走了。
有一名跟随着他的随从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要离惨然叹道:“我以妻儿子女之死效忠国君,这是不仁;为新的国君而杀死旧国君的儿子,这是不义。不仁不义,我怎么能苟且偷生于人世呢?我又有何面目来面对天下之士呢?”说完后,他跳入江中,此时的他生念已决,只求一死。
可是没死,随从把他救了上来。
要离睁开眼睛,又看到了蓝天白云,他自言自语道:“我能不死吗?”他的随从在耳边说:“您先不要求死,回到吴国后,吴王肯定会给你加官晋爵的。”
要离笑了一下。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如果得到官爵,那岂不是让他人耻笑,自己以妻子儿女的生命来换取荣华富贵吗?他拔出利剑,先自断手足,然后伏剑自杀。
继庆忌死后,要离也魂归江河。
作为一名刺客,要离是个很复杂的人。他身上武士的狂热,使他成为一个杀人的工具。虽然自诩为一名真正的勇士,但实际上他远不如其敌人庆忌。庆忌更有君子风度,更有人情味。而要离则不免显得气量过于狭小,甚至是冷酷无情。
庆忌之死,令吴王阖闾如释重负,最大的绊脚石搬掉了。可是阖闾还不知足,还有两个隐患未除,即吴王僚的两个弟弟掩馀与烛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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