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是南蛮
楚的先祖在周成王时受封楚地,号为“楚子”(子爵,在周时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子爵算是较低级的爵位)。楚国位于南方,周围是蛮夷区及小诸侯国。当时天下重心在中原,南方蛮夷区被认为是荒芜之地,诸侯们谁也不想被封到这个地方。可是楚国却在南方如鱼得水,这里有广阔的土地,可以尽情地扩张。在历代君主的不断开拓下,楚国的领地越来越大,由原先一块小小的封地变成拥有辽阔疆域且颇具实力的大国。
正当郑庄公席卷中原之时,南方楚国正处于熊通的时代。这位后来被称为“楚武王”的统治者,是楚国历史上划时代的人物之一。他的幸运在于继承了先辈的庞大资本,但其并不满足于此。他雄心勃勃,要将楚国推进到一个全盛的时代,成为无敌于天下的强者。
他的坚强与野心让对手胆战心惊,当楚国的疆域延伸到汉水流域时,汉水以东的诸侯们再也按捺不住惊慌与恐惧。如果不能联手抵御这头巨鳄浮过汉水,迟早要被它的坚牙利爪撕扯得粉碎。反楚同盟的建立,令抱团取暖的诸侯们有了一丝安全感。作为汉水东岸最大的诸侯国,随国理所当然地成为同盟的轴心。
在熊通看来,反楚同盟无疑是要与楚国隔江对峙。可是就凭这群乌合之众,也挡住得楚国的雄兵吗?横扫南方,一路鲸吞蚕食的楚国兵团,绝非只会作秀的浪得虚名之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反楚同盟的首领便是随国,熊通举起长矛,率先对准了随国。
公元前706年,当北方繻葛之战刚刚尘埃落定,南方的战争车轮却轰隆隆地响起。熊通的楚兵团越过边境线,宛如一把刀子插入随国的腹部。但是随国的力量不可低估,在其背后还有同盟国的支持。
熊通要求与随国谈判,实际上他想近距离观察敌人的意志与决心。随侯的宠臣少师作为谈判代表来到楚国营地,宠臣十之八九是佞臣的代名词。这种人最擅长讨好君主,但在别人面前却是骄奢傲慢且作威作福。
楚国谋臣斗伯比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向熊通献策:“少师有骄奢之气,我们可把精锐部队隐藏起来,留下瘦弱的士兵。让他产生误判,这样可以迷惑随国人。随国是汉水以东最大的国家,只要他们对我们有轻视之心,必然会骄傲自满,扬扬得意。看不起其他小国,那么汉水以东的军事同盟就容易瓦解了。”
可是斗伯比的建议很快遭到反驳,熊率且比提醒道:“这件事即使可蒙蔽少师,也蒙蔽不了季梁,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
季梁是什么人呢?为何敌人说出他的名字时还充满敬意与畏惧呢?他是随国最著名的贤臣,聪明、智慧并富有谋略。他是个真正的政治家,有着敏锐的目光与广博的视野。但可惜的是这么一位天才却被限制在一个小国的舞台,注定没有广阔的空间。更令人惋惜的是他连在小舞台上表演都未能尽兴,宠臣们要见缝插针地抢去他的风头。
熊率且比提到季梁时,有一种崇敬心。斗伯比并不认同他的分析,他强调:“少师是随侯的宠臣,随侯是听信他的话的。”
熊通当然不会放弃一次军事欺骗的机会,他听从斗伯比的建议,隐藏精兵猛将。只在军营中留下看似瘦弱的士兵,松松垮垮且军容不整。
少师看似不经意地扫描楚营内外,其实他心中暗自窃喜。百闻不如一见,早听说楚兵如狼似虎,可哪有狼性虎威呢?楚国之所以能开疆拓土,不过是没有遇到强硬对手罢了。就像个百八十斤的大汉,专门与六七十斤的小个子较量,这能是同一级别吗?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少师的底气足了。见了熊通后,少师劈头就问道:“我国并无什么过错,贵国为何大兵压境呢?”
熊通的回答颇为霸道,也颇为可爱,正可以看出此人的直肠子:“我是蛮夷,如今中原各国都背叛了天子,互相攻伐杀戮。我有军队,想来参与中原的政事,请周王室提高我的尊号。”我是蛮夷,说得多直爽。换做以前,说出蛮夷两字,便觉得低人一等。可是现在不同了,文明的中原又如何,周王不是还挨了一箭吗?今天不是竞于道德和逐于文明的时代,而是争于气力的时代。我是蛮夷,可是我有气力,我有军队,我也要当家做主。
可是楚国的地位还是太低了,只是子爵,只能称“楚子”。你看,人家叫“齐侯”、“鲁侯”、“郑侯”,连随国都称“随侯”。可楚国地盘这么大,还不能叫“楚侯”,只能叫“楚子”。这爵位太小了,没面子。所以熊通说,你们帮帮忙,去周王那里疏通一下。提高我的爵位,得称“楚侯”才行。
为什么熊通要说这个事呢?一方面是迷惑一下少师,淡化楚国攻打随国的目的;另一方面,熊通确实也希望能捞个侯爵,提高地位。随国是姬姓国,与周天子原本为一家,在周王那儿说得上话。
熊通的伎俩果然迷惑了少师,这位宠臣迫不及待地向主子汇报,楚国人并没有传说中的强大。随军应该勇猛进击,与楚师决一雌雄。
才华平庸的随侯对宠臣之言深信不疑,欲大张旗鼓,兵戈相迎。可是熊通的诡计骗得了少师,却骗不了明察秋毫的季梁。季梁一针见血地指出:“楚国人不过是略施小计,故意示弱罢了。那是为了诱使我们上当,万不可操之过急。楚国正得到上天的眷顾,与楚相比,我们只是小国,我们不可与之争锋。小国要与大国抗衡,就必须要有道义。什么是道义呢?就是忠于人民,信于鬼神。忠于人民,君主要时时刻刻想着做对百姓有利的事情;信于鬼神,在祭祀的时候不能歌功颂德,而要实话实说。这两点我们做到了没有呢?现在百姓饥饿而国君纵欲无度,祭祀鬼神时虚报功德。做不到这两种道义,我们怎么跟楚国抗衡呢?”
能分析得如此精准入微,必定有大政治家的洞见。可惜这样的人才蜗居在小小的随国,大材小用了。批评一国之君的放纵无度,这需要勇气。但我们也必须看到,春秋时代的政治比起后世的专制时代要开明得多。平庸的随侯面对犀利的季梁,他的答辩显得底气不足:“我祭祀用的牲口都是又肥又壮,黍稷也十分丰备,怎么能说不信于鬼神呢?”
季梁强调道:“人民是鬼神的主人,以前圣王先致力于让人民安居乐业,然后才致力于祭祀鬼神。现在人民心怀不满,鬼神无主。就算国君祭祀的物品再丰盛,又岂会得到鬼神的护佑呢?您应该要修明政事,结交友邻之国,这样才有可能避免被楚国消灭。”
到底听谁的呢?在季梁看来,楚国强大得无法与之争锋,可少师却把楚国当只病猫。摇摆不定的随侯最终放弃武力决战的念头,接受熊通的和谈要求——帮助熊通在周天子那里得到应有的爵位。
随侯赴洛邑觐见周天子,在周桓王面前提出提高熊通爵位的申请。
没想到,周桓王闻之变色。
刚在繻葛之战中挨了一箭的周桓王,对诸侯们失去信心了。世道变了,这些诸侯都成乱臣贼子了。熊通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他狼狈不堪时来要求提高爵位,这不明摆着是落井下石吗?这不是公然的要挟吗?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周桓王黑着脸,二话没说,一口回绝了。
消息传到楚国,熊通“噌”的一声跳了起来,大怒道:“我的先祖是周文王的老师,死得比较早。后来周成王封我的祖先熊绎为子爵,居住在楚地。自楚开国以来,南方蛮夷无不归服。功劳这样大,周天子并没提高楚国的爵位。老子也不用他封了,老子就自己来提高尊号了。”
熊通自立为楚王,史称“楚武王”,公然与周王分庭抗礼。
中国一直以来的观念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天下只有一位共主,这个人才可以称为“王”。周王就是天下之共主,这是一种政治秩序。
兴起的楚国政权根本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了,楚国就像一个正在茁壮成长中的孩子,要摆脱一切的束缚。正如楚武王所说的:“我是蛮夷。”是蛮夷,就不用受到周礼文化的束缚。周王朝已垂垂老矣,呆滞、僵化、衰退且毫无生机,而一个充满活力并充满激情的楚国正成长。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熊通自封为楚王,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虽然周王室不予以承认,但实际上楚国已独立于周王室,也不再尊“周王”这个天下共主了。在汉水和淮河一线,划地割据,雄霸一方。
楚武王熊通是开拓型的君主,他的胃口绝不仅仅限于自有的地盘。他要席卷江淮,将南方各诸侯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他俨然以南方之王自居,号令南方诸侯。南方诸侯们岂肯俯首称臣呢?随侯拒绝出席楚武王召集的诸侯峰会。
夜郎自大的随侯对曾经羞辱他的季梁越发疏远了,对宠臣少师则越发信任。少师一再强调,楚国人只不过是浪得虚名。外强中干,貌似强大,其实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斗伯比不失时宜地建议楚武王发动对随国的战争,他分析道:“随国的贤臣季梁已被架空了,少师得到随侯的重用。现在随国有空子可钻,机不可失。”
好战的楚武王挥师东进,他要向不知深浅的随侯证明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王者。面对战争的威胁,随国高层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季梁强调先礼后兵,他认为:“楚强我弱,不如先与楚国讲和。如果楚国拒绝,我们再与之决战。这么一来,楚国人的傲慢可以激起我军的愤慨与斗志,而楚军则会因为轻敌而露出破绽。”一向骄奢自大的少师流露出不屑的眼神,说道:“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就会错失良机了。”
为什么这是消灭楚军的良机,少师也说不出所以然。随侯错把狂妄自大看做是藐视对手的勇气,他毫不迟疑地下达命令将与楚国人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随侯下令出击,准备与楚军一决高低。
楚武王更渴望着战斗,他要像先辈一样挥舞刀剑,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当时展示在随军面前的楚国兵团,不再是少师当时见到的老弱残兵,而是兵强马壮。尤其是楚武王亲自统领的左军,更是装备精良且士气旺盛之精锐。华夏文化尚右,蛮夷则尚左。楚国地处蛮夷区,自然深受蛮夷习俗之影响,故而左军是其精锐。
想要打败楚国人,只能以智取胜。季梁又提出主见:“楚人尚左,楚王的左军实力强大,不可与之交锋。我们应该集中力量攻击楚国右军,一定可以打败他们。只要右军溃败,楚国必然退师。”习惯于与季梁唱对台戏的少师不屑一顾地答道:“不与楚王正面交锋,岂不让敌人小瞧了我们。”
随侯听了拍手叫好,咱也是个诸侯,不能让人看扁了。
季梁两次出谋划策都被轻易地否决,也就使得这场实力不相称的战争失去了悬念。这根本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而是以卵击石的较量。大话王少师得到应有的下场,他被楚国人俘虏了;随侯差点步少师的后尘,他的战车被楚军俘获。不过运气略好,总算捡回一条性命。若非季梁临败不乱、镇定自若地指挥撤退,随军可能遭遇全军覆没的下场。
吃了败仗的随侯逃回国都,他后悔没有听从季梁的劝告,以致遭此耻辱。痛定思痛的随侯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把都城的防卫任务完全交给季梁。没有少师的掣肘,季梁得以从容布阵。城防工事加固了,保家卫国的战争宣传激励每个国人拿起武器走向前线。大批粮食武器从各地运往都城,随国做足了持久抗战的准备。
战备是谈判的坚强后盾,有了持久作战的心理准备,季梁仍希望以谈判的方式来结束战争。在战场上大获全胜的楚武王只想着得寸进尺,一鼓作气直捣随都。可是足智多谋的斗伯比却认为,如今季梁主持大局,随国是难以攻破的。
与随侯不同,楚武王之所以能成为楚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君王,在于他既英勇善战,又虚心纳谏。他听取斗伯比的意见,接受季梁的谈判请求,与随国签订停战条约。
经此一役,楚武王声威大震,由此楚国进入了全盛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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