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夫差要证明自己。
证明没有伍子胥的吴国仍然是最强大的。
弩还是强弩,只是已经在飞行一段时间后,很快就要落地了。他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享受最后的盛宴。
打败齐国后,吴国偃然成为中原新的领袖。领袖不是自封的,必须要有人承认。可是令夫差感到郁闷的是,中原诸侯似乎有意抵制吴国。其实原因很简单,中原诸侯国即便在军事上落于下风,在文化上仍然保持了一种优越感。以礼仪文明自居的中原城邦,打心里瞧不起吴国这个暴发户。
夫差陶醉在征服的快乐之中,他梦想着超越齐桓公、晋文公和楚庄王这些伟大君主的事业。他的底气来自吴国雄厚的军事实力,十三万大军是他手中的王牌。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自从吴王阖闾以来,这支四处征战且所向披靡的常胜之师,其灵魂人物就是被他赐死的伍子胥。是伍子胥培育了这支军队,并带给它无上的荣光。与奉承逢迎的政客们不同,军队自将领及士兵对伍子胥敬若神明。但是铁师的缔造者,却无缘无故被谗致死,这样的结局令所有人为之心寒。士气已凋,人心已散。同样是精良的武器,同样是驰骋的战车,可是却不是一样的战斗力。
当怨气从底层向上蔓延时,夫差却没有任何察觉。他坐得太高了,从来只是仰视着天空,不会俯视苍生。当帝国之基开始动摇时,他却还抬来一架梯子,要爬向更高之处。甚至他想飞,飞越前人的巅峰。
有理想甚好,有抱负甚好,有雄心甚好。可是倘若不强基固本,再高的理想、抱负和雄心统统会摔得粉身碎骨。
夫差没有发现根基已松动,没有发现越国虎视眈眈且张牙舞爪,他只想着让中原诸侯们屈膝在自己脚下。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化身为神,他的存在是要让天下人景仰、崇拜与敬畏。
可事实与想象差距甚远。
吴王夫差要过把盟主的瘾,大国召不来,先召些小国吧。于是鲁国、宋国和卫国这些国家接到通知,参加老大吴国主持的会议。
以前吴国曾经派一名使者出使卫国,卫出公把他杀了,这下子就得罪吴国了。如今夫差要召开会议,卫出公不禁要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忧了。卫国的大臣们有的说去不得,去了必自受其辱;有些人则认为吴国如日中天,齐国都被打败了,这尊菩萨得罪不起。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卫出公还是决定出席会议。
卫出公姗姗来迟,这正好给夫差报复的借口。虽然尚未结盟,可是夫差已俨然以盟主身份自居了。卫出公拖拖拉拉,开会迟到,这不是公然藐视盟主吗?不惩罚一下,如何树立盟主之威严呢?吴国军队包围了卫出公的住所准备抓人。
吴国人的蛮横引起了鲁国人的反感,以辩才著称的子贡游说吴国权臣伯嚭说:“这次卫君参加会议,在国内有很大争议。如果吴国贸然逮捕卫君,势必使卫国大权落入反吴派的手中,这样对吴国有什么好处呢?再说了,召集诸侯开会,却扣留国家元首。这样做的后果只能使列国感到担惊受怕,吴国要称霸难矣。”
在鲁国人的抗议下,吴国最终释放了卫出公。虽然夫差风光了一把,可是煞费苦心召开的会议没有取得任何成果。鲁国、宋国和卫国三国却借此舞台,背着夫差偷偷签订三国秘密盟约;同时又异口同声地拒绝与吴国结盟。
看来夫差这个盟主只能算是个“伪盟主”,没有人愿意自掉身价,与其结盟。
对这样的结果,夫差显然十分不满意。
小国是看大国脸色的,中原大国非晋即齐。现在齐国已经被吴国打败了,倘若能压服晋国,那中小诸侯国就会乖乖送上门来了。
做事,就要做大事。吴国与晋国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齐国,这是两国谈判和结盟的基础。如果能得到晋国的默认,成为盟主,那夫差的霸业之梦就可实现。在经历内乱后,晋国失去了往日的雄风。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晋国人仍然是那么自大与傲慢。可是夫差更有傲慢的资本,晋国与楚国抗衡一百年,却从来没能真正打败楚国。可看看后起之秀的表现吧,吴国差点就让楚亡国了。光凭这点,晋国人不得不对吴国的实力做一个全新的重估。
夫差向晋定公发出邀请,双方定于黄池(今河南封丘西南)举行两国元首会晤,参加会议的还有鲁哀公及周室卿士单平公。
公元前482年,黄池会议召开。
夫差为这次国际会议做足准备,他的目的十分清晰,那就是取代晋国成为新的盟主。为了争夺话语权,夫差以武力为后盾。他率领精锐的部队北上,以增加谈判的筹码。精锐尽出后,吴国本土的守备空虚。在夫差看来,南方已没有哪个国家可能对吴国构成威胁。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冒失的做法最终葬送了吴国的前途。
危险正是来自邻国越国。
伍子胥的预言渐渐成真。
勾践的耐心终于得到回报,越国的低调让吴王夫差对这个诡异邻国的阴谋视而不见,并屡屡中招。先是大修土木,建宫筑台,耗尽民力;后又穷兵黩武并频频用兵。更致命的是误信谗言,冤杀伍子胥,自毁长城。貌似强大的吴国,实则为纸老虎。虽然张牙舞爪,外表嚣张,却掩饰不住外强中干的实质。
在黄池会议召开前一年,吴国遭遇大饥荒。这次饥荒正是勾践一手导演的杰作,还记得他借粮的故事吗?归还粮食时,勾践已经做了手脚。那些都是蒸熟的谷子,吴国却以此谷子播种,来年颗粒无收。到了这个时候,夫差还没有足够的觉醒,没有了伍子胥的叨叨絮语,充斥在他耳边的尽是奉承讨好的马屁声音。今天说你英明神武,明天吹你德比尧舜,并功追文武,夫差还能不飘飘欲仙吗?什么饥荒,再饥也少不了吴宫宴席上的鸡鸭鱼肉。对越国暗中发轫的事实,却是一个字也不要提起。倘若谁冒失地认为越国已经是吴国的危险,那岂不是责怪元首当年释放越王绝对是个错误吗?英明的领袖怎么会犯错呢,他还要向中原盟主的宝座冲刺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夫差张开两只锋利的利爪,欲在黄池会议上与晋国人唇枪舌战来确定谁是强者中的强者。而勾践这只黄雀却不露声色地在远处凝望,他要在最恰当的时间,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给对手致命一击。
躲在黑暗中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你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在夫差眼中,勾践是曾经的手下败将,劳动改造后改过自新,是对吴国忠心不二的臣仆。越国根本不配当一个对手,吴国的对手应该是曾经有过齐桓公的齐国、曾经有过楚庄王的楚国和曾经有过晋文公的晋国。打败楚国了,当然这是父辈的荣誉;打败齐国了,可惜伍子胥对这次胜利嗤之以鼻;只要再吓倒晋国,吴国将雄霸天下了。
可是夫差没有想到一件事,两面派勾践在他看不到的那一面做了多少事情。越国的武装人数已经有五万人之众,对于方圆千里这样一个不算大且人口不算多的国家,这是不可小觑的力量。相比会稽兵败时的残兵败将五千人,已经增长了十倍之多。在夫差左拥西施、右抱郑旦、宠幸佞臣并自毁良将之时,越王勾践却反其道而行,他卧薪尝胆以励其志。君臣上下同心,遍寻天下奇士,积蓄力量。
能量的累积势将有爆发的一天。
越国的计划周密细致,在伍子胥被杀和吴国闹饥荒之时,勾践觉得时机成熟了。但他并没有鲁莽行事,而是谦虚地询问范蠡的意见。范蠡明智地阻止了,他指出最佳的时机应该是在吴王北上参加黄池会议时。届时吴国势必国内空虚,此时出击才有绝对的把握。
从谏如流的勾践不在乎多几分耐心,而这种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
夫差终于带着最精锐的部队,北上黄池,留守国内的多是老弱之兵。勾践再次询问范蠡,这次范蠡给了一个明确的答复:“可伐矣。”
越国军队倾巢而出,包括陆军四万、水兵两千、亲兵六千和其他军事人员一千人,总计四万九千人(一说四万六千人)。这支崭新的军队,战斗力绝对一流。
为了提高军队的作战力,勾践聘请著名剑客越女传授剑法。据说越女乃是一名奇女子,剑术精妙,可以一敌百。勾践在军中大力推广越女剑法,强化士兵的攻击水平;同时他还重用一名伟大的射手,此人名为“陈音”,原本是楚国人,陈音在越军中推广弩的使用。弩是一种先进的武器,便于携带,容易使用。在春秋时代的战争中,弩的使用并不很多,这可能跟早期弩工艺上的缺陷有关。弩作为一种远程攻击武器,射程不如强弓。在以车战以主的春秋时代,其效用有限。弩的制造技术以楚国最好,后由于楚国人才大量外流至吴和越,吴越对弩的使用渐多。在吴国《孙子兵法》中便提到弩,而大范围使用则是在越国。陈音祖上世代是弓匠,到了陈音时,他的制弩技术已经是独步天下。而越国与其他国家不同,其战车部队并不强大,更多以步兵为主。这就使得战斗中短兵相接的情况更多,从而便于使用携带的弩机便有了推广的可能。在陈音的努力下,越国的弩兵发展十分快,这也是越国得以打败吴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越国兵团兵分两路,一路由勾践亲自统率;另一路则由畴无余和讴阳统领。六月十一日,越军誓师出征。十天后,即六月二十日,畴无余和讴阳这一路兵团在姑苏城郊与吴国太子所部的吴军交锋。越军出师不利,畴无余和讴阳都成了吴军的俘虏。就在吴军即将大获全胜时,勾践率领的主力部队及时赶到战场,战场的形势很快就发生变化了。
吴国太子不敢恋战,退守姑苏城。
第二天(六月二十一日),吴军再次出城与越军交战。这回吴军可倒霉了,吃了个大败仗,吴国太子与几名大将被俘虏。剩余的吴军部队只得退出姑苏城,同时快马向正在黄池开会的吴王夫差告急。六月二十二日,勾践的军队开进姑苏城,占领吴国的首都。
从勾践出兵到占领姑苏城,仅短短十几天的时间,越军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辉煌战绩。十年磨一剑,韬光养晦,终于利剑出鞘,勾践吹响了复仇的第一声号角。
吴国的告急信一封封快马扬尘地送递到夫差的手中。
此时的夫差正在谈判桌上与晋国人唇枪舌剑,战斗方酣。突然急信如雪花般飞来,他内心大怔。可是却仍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首都都沦陷了,他怎么还沉得住气呢?对夫差来说,面子太重要了。说实话,他到现在还弄不明白,越国怎么突然反了。自己不是一再称赞勾践的忠诚吗?可是勾践竟然趁自己不在之时,突然袭击了。而且越国的军队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多,又那么强呢?夫差无暇多想了。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赶紧回师,消灭勾践,而是怎么封锁消息。他使出鸵鸟战术,一头扎进沙堆里,看不到就当没发生。
他自己要装作看不到,也不让别人看到。谁知道内幕呢?国内派来的七批信使。夫差下令将这七名信使全部处决,不能让消息泄露。与其说夫差的镇定是为了稳定军心,不如说他不想让人看他的笑话。不是笑话吗?勾践一反,说明什么?说明他以前的一切判断都是错的,他杀伍子胥也是错的。他要对这件事负责,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不仅部下会看笑话,诸侯们更巴不得看笑话。你还要争盟主吗?自己的大后院都着火了,老巢都被占了,有什么资本呢?所以夫差没有想到在前线拼死作战的部队,没有想到陷入兵灾的百姓流离失所。他全部的心思都只想到自己,国家比不上面子,丢不起人哪。
黄池会议上,由于吴和晋两国在许多问题上要协商,会议沉闷而冗长。夫差每天都像在煎熬,他必须要争取在会议上取得重大成果,这样才能弥补被勾践攻破首都的损失,或者说这样才能让他挽回点颜面。时间变得如此漫长。一直到七月六日,总算与晋和鲁等国达成了协议。而这个时候,距离吴都被破已经十四天了。
在签订盟约的那一天,一个问题出现了,谁才是老大呢?根据惯例,主盟者先歃血,这下子吴和晋各不相让了。你说兵强,我说马壮;你是老牌霸主,我是后起之秀。到底谁更强,鬼才知道。没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谁愿承认对方更强呢?争来吵去,最后扛出祖宗的王牌,吴国人说:“于周室,我为长。”什么意思呢?原来吴国的建立者吴太伯,乃是周王朝的开山鼻祖周文王姬昌的爷爷古公亶父的长子。看到了吧,吴国抬出祖宗十八代来证明自己应该是老大。晋国人不甘示弱,说:“于姬姓,我为伯。”同样扛出祖宗来,晋文公当年被周天子任命为侯伯。后来历代晋国君主都继承这个封号了,侯伯就是“诸侯之长”。看到了吧,我们是周天子御封的老大。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晋国代表赵鞍不高兴了,他见天色已晚,再拖下去这盟约就不能签了。索性对同僚司马寅说:“我们干脆击鼓列阵,跟他们干一仗,这样就可以分出谁先谁后了。”司马寅说:“且慢,待我去侦察一下吴方的动静吧。”不一会儿工夫,司马寅跑回来说:“我刚才仔细看了吴王的脸色,气色惨淡,黯然无光,大约吴国是遇到什么灾祸了吧?吴国人性情不够沉稳,喜怒形于色,忍耐力不强。我看他们的好运长不了,我们还是先让让他们吧。”
最后晋国人让步了,让吴国人先歃血为盟。
吴王夫差自认为这是外交上的重大胜利,似乎他真的盖过了晋国人的锋芒,成为无可争议的霸主了。可事实又怎么样呢?这几乎是夫差最后一次在国际政治舞台上露面了,因为以后他没有机会顾及中原了。争得一个主盟身份,对国家有何利益呢?对他夫差有何利益呢?除了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外,什么都没有。
直到黄池会议结束后,夫差才匆匆率军返回国内。此时的他已经不再踌躇满志,吴国已被越军蹂躏大半。按道理说,吴国虽然吃了败仗,可是军队至少还在十万人以上,仍然两倍于越军。倘若夫差奋起勇士之心,反击越国,并不是没有胜利的可能。可是夫差回国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派人与勾践媾和。
看来他真的心虚了。
因为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没有料到越国军队这么多,这么强,只用短短十几天便攻破吴都。勾践背后的暗算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他的黄粱美梦在黄池几乎成了现实。眼看他就要雄霸中原了,连不可一世的晋国人都让步了。可是勾践这个跳梁小丑居然在背后捣乱,让自己蒙羞。可是如今夫差陷入两难的境地,如果与越国开战,势必两败俱伤。就算勉强赢得胜利,自己经营多年的北方霸业就得拱手让出了。
他没有英雄断臂的勇气,既想维持在中原的利益;同时又避免与越国的战争,媾和便成为唯一的手段。
勾践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很想复仇,十年的忍气吞声终于在一朝之间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一向唯唯诺诺的他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对吴王夫差说“不”。这是何等的淋漓酣畅,何等的痛快。不用再伪装了,不用再披着羊皮。露出自己的狼性吧,让敌人惊恐战栗吧。可是勾践是个极其理性的人,他自忖四万多人,也未必能打赢夫差的十万大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已经等了十年,何妨再等等呢?
越王勾践接受了夫差的媾和,这已经是一大胜利了。越国一战摆脱了受吴国奴役的地位,当吴国在中原耀武扬威之际越国却与之分庭抗礼了。
撤出吴都后越国军队心满意足地凯旋班师。
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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