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铸就霸业
城濮之战,使楚成王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北进中原战略遭到了最严重的挫折。中原诸侯国纷纷背叛楚国,卫国与曹国被晋军占领后倒戈,随后郑国也迅速转向。
郑文公在齐桓公时代就开始倒向楚国阵营,这是无力与齐国抗衡下的一种无奈选择。后来慑于齐桓公的实力,又倒向齐国阵营。齐桓公去世后,郑国又摇摆到了楚国一方。这个曾雄视诸侯的中原国家,如今已是日薄西山,采取骑墙政策在大国争霸的夹缝中荡秋千。
城濮之战,楚军失利,郑文公见风使舵立即把楚国踹在一旁。他厚着脸皮,向晋文公提出媾和请求。晋文公对郑文公没有好感,当年他落魄的时候,流亡到郑国。郑文公对他很冷漠,这是一个不愉快的回忆。但是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益的博弈。拉拢郑国就是打击楚国,雄才大略的晋文公又怎么会以个人的好恶来放弃国家的利益呢?
晋国与郑国签订和平草约,有郑国作为样板,鲁国、陈国和蔡国等亲楚的国家陆续倒向晋国。
中原新的格局形成了。
晋国以无可争议的实力取代齐国,成为中原诸侯联盟的盟主。
雄才伟略的楚成王被历史开了个玩笑,他是那个时代真正的霸主之一。在其四十年的苦心经营之下,楚国北进中原战略获得巨大的成功,郑国、鲁国、陈国、蔡国、卫国和曹国,包括宋国都一度归顺于楚。只有齐国凭借雄厚的积累负隅顽抗,但仍然丧城失地。楚成王的不幸是遇到了崛起中的伟大晋国,城濮之役的失利使其被挤出了“春秋五霸”的行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楚成王的手下败将宋襄公居然在“五霸”中占据一个并不相称的位置。
晋文公却很幸运地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还在数年前,现在的晋文公、当时的公子重耳流亡到楚国,楚成王以诸侯之礼对待他时他还惊慌失措且诚惶诚恐。此时功成名就的晋文公,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
胜利总是会使人的野心与欲望迅速膨胀。晋文公在流亡时期长了不少见识,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齐桓公的“霸业”,这使长期奉行孤立主义的晋国学到了这种新鲜的国际政治玩意儿。
晋文公开始复制齐桓公的“霸业”,这场对楚国的战争,晋文公愿意视为华夏族对蛮族的“攘夷”圣战。即便楚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蛮族,可是谁在乎这个呢?
“尊王攘夷”,这是管仲提出的“霸业”模式。如今,晋文公“攘夷”取得巨大胜利,接下来要做做尊王的功夫。
晋文公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献俘”仪式,那些倒霉的楚军俘虏被押着穿过王城洛邑的主要街道,从周天子的检阅台前狼狈走过。游街的俘虏超过一千人,还有城濮之战的战利品,即楚国的一百辆战车。
周天子与晋文公假惺惺地上演了一出早已预排好的戏,周天子赏赐给晋文公一大堆东西。并且任命他为“侯伯”,即诸侯之长,相当于诸侯联席会议主席。这个名号其实就是“霸主”的另一叫法,当年齐桓公也拥有这个头衔。周天子表彰晋文公说:“阿叔啊,以后就靠你安抚天下诸侯,为周王室惩治叛乱了。”
晋文公假装不敢接受,推辞了三次。周天子也假装坚决不肯,晋文公被迫接受了。这种推来推去的做法是中国人一直以来的智慧,喜欢拐弯抹角的传统实在有其文化根源。
有了“侯伯”这个诸侯盟主头衔后,晋文公当年就风光了一把,先后主持召开两次国际会议。出席会议的有中原各国领导人,后来秦穆公也来凑热闹。
第一次会议在郑国的践土召开,参加会议的有晋、鲁、齐、宋、蔡、郑、莒和卫八个国家。这是继齐桓公“九合诸侯”后的又一次重大国际会议,齐桓公开创的以诸侯会盟为主的霸业模式得以延续。
这次会议达成一项盟约,称为“践土之盟”,这份盟约是这样的:“要共同辅佐王室,诸侯国之间不得互相侵略。若有违背盟约者,将遭神明诛杀。毁灭其军队,不能享有国祚。子孙后代都要遭受祸患,不论老幼,将一无幸免。”
看上去更像是一份恶毒的诅咒。
晋国的霸业,从一开始就比齐国多了一分霸气。
这份盟约对中原诸侯形成一种约束力,混战的局面得到遏制,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一面。
第二次会议在晋国的温地举行,与会的国家包括晋、鲁、齐、宋、蔡、郑、陈、莒、邾和秦十个国家。这是秦国首次参加诸侯大会,这个偏远国家也开始积极介入到国际事务中。这次会议决议的精神,是对不顺从的国家实施军事打击,确立诸侯会盟在国际事务中扮演联合国的角色。
晋文公以会议主席的身份召唤周襄王,后来孔子评论说:“以臣子的身份召唤天子,这种事不可以作为榜样。”相较齐桓公,晋文公身上多了几分傲慢与霸气。
温地会议还处理了一桩诉讼案,即卫国大夫元恒起诉卫成公。
这件事起因是这样的,晋军进攻卫国时,卫国百姓将卫成公驱逐出国都。城濮之战后,曾经投靠楚国的卫成公逃到陈国避难,不敢回国,卫国暂由弟弟叔武摄政。卫成公派元恒回国辅助叔武,力争与晋国和解。叔武代表卫国政府参加践土会盟,总算得到晋国的谅解,晋文公同意卫成公回国执政。眼看要水到渠成,却节外生枝。
有人暗地里向卫成公打小报告,称元恒打算拥立叔武为国君。暴怒的卫成公不辨是非黑白,当即处死元恒的儿子元角。返回卫国后,卫成公的手下又射杀叔武,元恒狼狈地逃往晋国。
在温地会议期间,元恒正式起诉卫成公。
诸侯盟主晋文公组织一个临时法庭会审此案,这是一次重要的国际审判,也是对晋文公霸主领导力的考验。卫成公偏听谣言,处死元角。并且指使部下射杀叔武,罪行昭昭,审判结果是判卫成公有罪。作为惩罚,卫成公被逮捕,投入周王室的监狱。
从春秋时代的诸侯会议与国际审判,可窥中国古代政治的成熟。我们依稀看到近现代国际政治的某些特色,诸如国际结盟和国际法庭等影子,这一方面见证了先秦时代的政治文明;另一方面也彰显出当时中国人非凡的组织能力。
至此,晋文公无可争议地成为当年的风云人物,继齐桓公之后又一位国际领袖产生了。
当然,诸侯盟主并非谁都能胜任,武力是称霸的基础。
晋文公深知此道,温地会议后,晋国开始大力扩张军事力量。晋文公在上军、中军和下军三个方面军的基础上,将武装力量扩大一倍,另外组建三个方面军。由于国际惯例只有周天子才可以拥有“六军”,晋国人玩了个新名词,把新三军改称“三行”:上行、中行和下行。
虽然在名称上做了手脚,晋国仍然摆脱不了在军事编制上僭越的嫌疑。不久后,知趣的晋文公又将“三行”压缩为两个军,即新上军和新下军。这样,晋国的作战部队总共五个军,总兵力在诸侯国中名列第一。晋国一步步地走上军国主义的道路,这是一个军政合一的国家。军队的统帅同时也是政权核心人物,这种军政合一制度也为晋国的内乱纷争埋下了隐患,这个后面再说。
晋国设立五个军,表面上是为了抵御狄人的入侵。其实这不过是个幌子,晋文公的目标其实是郑国。
晋文公算是有气量的人,并不十分记仇。然而中国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对想杀自己的人,可以宽恕他;对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却非报仇不可,这就是爱面子的文化传统使然。对曾经羞辱过自己的国家和国君,晋文公一心想着报复。
晋文公在落难时,流亡到郑国却受到冷遇。郑国官员叔瞻还曾向郑文公提议,将晋国流亡人士斩尽杀绝,以绝后患。如今晋文公已垂垂老矣,然而功业正赫,又登上了霸主之位。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然而晋文公决意出兵郑国,又不完全是出于个人恩怨。
郑国与楚国相接,地理位置十分敏感。它是楚国北进中原的一块跳板,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特殊的地理位置使郑国处境尴尬,总陷于大国的包夹之中。起初是齐和楚,后来是晋和楚。在日后漫长的晋楚争霸中,郑国一直是重灾区。
城濮之战时,郑国站在楚国一方。楚军战败后,郑文公就弃楚奔晋。在诸侯国眼中郑国是反反复复的骑墙派,并非真心实意归顺晋国,这也是晋文公决意出兵的一个理由。
公元前630年,秋高气爽的九月,晋和秦联合对郑国展开攻击。
秦国为什么要蹚这浑水呢?
秦是一个比较贫瘠的国家,之前很少卷入中原的事务中。从秦穆公开始,秦国的胃口变大了,特别在晋国两度易君(晋惠公和晋文公)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秦穆公开始了解中原霸业的国际新秩序,凭借自己的铁血兵团,他也想在中原捞些好处。
郑国如何抵挡得住晋和秦两大军事强国的猛攻,郑文公把责任归咎于叔瞻,心想:“晋国无非是要报旧仇,当时提议要杀死重耳的人是叔瞻。如果将叔瞻的人头献给晋国人,或许可以换得和平。”可怜那位忠心耿耿的大臣,脑袋被砍下来,作为郑与晋谈判的筹码。
晋文公觉得叔瞻的脑袋不够分量,扬言一定要得到郑文公才肯罢休。和谈陷入僵局,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可惜了叔瞻的一条冤魂。
议和的大门闭上了,郑国根本没法抵抗晋和秦两国的夹攻,唯一的机会就是离间晋、秦两国的关系。只要秦国退出,郑国还是有机会的。但郑国与秦国素无往来,没有交情,谁可担负起游说秦穆公的重任呢?
这关系到郑国的生死存亡。
大夫佚之狐向郑文公隆重推荐一个人选,即离职老干部烛之武。
烛之武!郑文公听了颇为惊奇。因为烛之武在任职期间始终没有得到重用,默默无闻。熟悉烛之武的佚之狐心中却很明白,老干部胸怀韬略,有勇有谋,是与秦穆公谈判的最佳人选。
郑文公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忙请来烛之武,不想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烛之武以“年轻时尚且未受重用,现年老更不顶用”为由,拒绝了郑文公。郑文公又是自我检讨,又是摆出国家大义。烛之武这个老臣一颗爱国挚心被打动了,决心为郑国的存亡而赴汤蹈火。
当时秦军驻扎在城外汜水南岸。
当天晚上,烛之武被放在大篮子里从城墙上吊下来。秘密地前往秦军兵营,要求会晤秦穆公。
烛之武虽然老,思维仍然异常敏捷。他深知两个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友谊,只有永远的利益。表面上晋国与秦国正处于蜜月期,然而貌合神离。晋文公已是号令中原的盟主,野心勃勃的秦穆公自然不肯居其下。出兵郑国无非想捞取一些油水,将势力切入中原地带。
烛之武一针见血地对秦穆公说:“如果郑国灭亡,只会使晋国坐大。秦在晋的西面,郑在晋的东面。秦与晋倘若灭了郑国,晋国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将独吞郑国土地,秦国只能坐视晋国的版图扩大。出了力气,却只是使邻国更加强大,得不到实际的好处。”
秦穆公当时力助晋文公上台,是想建立一个亲秦的晋政权。但是晋文公的势力扩张得太快了,远远出乎秦穆公的意料。短短几年时间,晋国无论在实力还是在国际影响力上都超过秦国。秦穆公心中有些郁闷,烛之武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烛之武估摸着秦穆公的心思,把更狠的话放了出来:
“晋国人多忘恩负义,想当年您帮助晋惠公夺得政权。晋惠公答应要送给秦国河东之地,但是结果怎么样了?贵为国君,居然食言。不仅没有把地献上,甚至在秦国闹饥荒时,拒绝施以援手。这些都是您经历过的,晋国人是不守信用的。”
这些话说到秦穆公的痛处了,晋文公的前任晋惠公和晋怀公均受过秦国恩惠,但最后不都是忘恩负义之辈吗?更何况如今晋国势力如日中天,秦穆公固然是一匹西域之狼,可是晋文公是西北之虎。把郑国这头绵羊吃掉后,虎会给狼留下一点带肉的骨头吗?
秦穆公一转念,与其让晋国吞掉郑国,倒不如由秦国独吞。
思维敏捷的秦穆公一边听烛之武滔滔不绝的游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独吞郑国的计划。烛之武说完后,秦穆公的主意也定了,他说:“先生所言甚是,寡人已经决定退出战争。愿意与郑国结为盟友,并派驻一部分军队帮助抵御晋军的进攻。”
烛之武听了大喜,这次外交谈判的任务圆满完成,他成为拯救郑国的英雄人物。当然其中的原因除了烛之武的游说外,更重要的是秦国不愿意与晋国分享胜利的果实,秦穆公背后真实的目的是独吞郑国。秦穆公派杞子、逢孙和杨孙三位将军率部协助郑国守卫都城,并长期驻扎在郑国。三年之后,秦穆公企图通过这批秦军里应外合独吞郑国,但这个阴谋最后破产。这是后话,留待后文详述。
烛之武成功离间了秦国与晋国的关系,保全了郑国,也成为后世纵横家的先驱。春秋战国特殊的时代背景,为这些辩才无碍地施展才智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使得历史更为精彩与扣人心弦。
秦国的突然倒戈让晋文公感到吃惊,在这个利益重于一切的时代,国与国之间哪有友谊可言?秦穆公随便说了几个理由,这次战争是晋文公的个人恩怨引起的,秦国不卷入晋与郑的恩怨中,并且向郑国派驻军队是要维持国际秩序的公正性。
晋国将军们对秦穆公出尔反尔的态度非常愤怒,提议对正在返国途中的秦军进行截击,趁机歼灭秦军的主力。
晋文公摇了摇头:“秦国有恩于我,我不能像前任惠公和怀公那样恩将仇报。况且秦国还是我们的重要盟国,暂时没有必要得罪。”便下令晋国大军撤出郑国,打道回府。
然而晋和秦的裂痕已经产生,只是晋文公明智的策略使得两国关系暂不至于恶化。
围郑之战后的第三年,晋文公病逝,在位共计九年。
大器晚成的晋文公仅仅用短短几年的时间,便使晋国由保守走向开放。建立了中原霸权,击退强楚,走上军国主义的道路。与齐桓公霸业不同的是,晋文公开创的晋国霸权乃是一个长期霸权。由此开始,春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即晋楚争霸的时代。
晋文公的去世,使晋和秦的关系迅速走向恶化。继任者晋襄公刚刚上任,便迅速转变对秦的政策。山雨欲来风满楼,晋与秦这两大强国,将兵锋再起,究竟谁才是强者中的强者呢?
我们把晋国的故事先放在一旁,来看看秦穆公如何造就秦国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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