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章句—清代儒学·群星璀璨·高扬汉帜:惠栋
惠栋是清代中叶首先明确打出汉学旗帜的学者。他远绍清初顾炎武诸学术大师博通务实的学风,近承阎若璩、胡谓的治学途径和方法,详征博考,爬梳钩沉,致力于汉儒经学的发掘和表彰,终于使一代学术由此发皇。
惠栋,字定宇,号松崖,江苏吴县人,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卒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 )。他出生于世代传经的官宦之家。曾祖惠有声为明末秀才,以经学教授乡里。祖父惠周惕,康熙三十年(1691 )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后改任密云县知县,卒于官。一生勤奋好学,深研经义,著有《易传》、《春秋问》、《三礼问》、《诗说》及《研溪诗文集》等书。父亲惠士奇,博通六艺诸史、天文乐律,尤邃于经术,康熙四十八年(1709)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先后两任会试同考官,主湖广乡试。后任广东学政,在当地督学造士,提倡经术,颇有政绩。著有《易说》、《礼说》、《春秋说》诸书。惠栋深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自幼笃志向学,家多藏书,日夜讲诵,自经史、诸子百家杂说、释道二藏,靡不津逮”(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九)。康熙五十九年(1720),惠栋随父任至粤,数载之间,与当地学者讲论经义文章,相互切磋琢磨,学业日进。乾隆九年(1744),惠栋乡试遭黜,遂绝意仕进,闭户读书,专心著述。此时,惠栋家境业已败落,甚而“陋巷屡空”,衣食不给。但他恬淡自如,在潜心学问的同时,以授徒课业自给。乾隆十五年(1750),诏举经明行修之士,西江总督黄廷桂、陕甘总督尹继善久闻惠栋之名,以“博通经史,学有渊源”力荐。但却因江苏地方当局未及时进呈其经学著述而落选。尽管时运乖蹇,惠栋仍然不以为意,照旧讲学著述不辍。晚年声望日隆,“四言士大夫过吴门者,咸以不识君为耻”(《碑传集》卷一三三)。西淮盐运使卢见曾亦慕名相邀,惠栋遂客居扬州数年,平日于“讲授之暇,篝灯撰著”,并经常与卢氏说经论文,相得甚欢。乾隆二十三年(1758),惠栋因病返乡,不久即卒于故里,终年六十二岁。
惠栋继承家学,十分尊信和推崇汉儒经说。他的父亲惠士奇已很重视汉人对经籍尤其是对《易经》的注解,曾说:“《易》始于伏羲,盛于文王,大备于孔子,而其说犹存于汉。不明孔子之《易》,不足与言文王,不明文王之《易》,不足与言伏羲。舍文王、孔子之《易》而远问庖羲,吾不知之矣。汉儒言《易》,孟喜以卦气,京房以适变,荀爽以升降,郑康成以爻辰,虞翻以纳甲,其说不同,而指归则一,皆不可废。”又说:“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八)惠栋则进一步推而阐之,自谓“栋四世咸通汉学,以汉犹近古,去圣未远故也”(《松崖文钞》卷一)。又称赞“汉儒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九经古义· 述首》)。惠栋还批评魏晋以后的学术,经义沦丧,异说纷纭。他说:“盖魏晋以后,经师道丧,王肃诋郑氏而禘郊之义乖,袁准毁蔡服而明堂之制亡,邹湛讥荀胥而《周易》之学晦,郢书燕说,一倡百和,何尤乎后世之纷纭也。”(《潜研堂文集》卷三九)
为了构筑汉学的森严壁垒,惠栋有力地揭橥并确立了汉学的治学宗旨和主张。自顾炎武倡导“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的朴实治学方法以来,经过阎若璩、胡渭的推阐和实践,这一主张日益得到学者的认同。惠栋的父亲惠士奇就认为:“《礼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音。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故古训不可改也。”惠栋继起,更是大声疾呼,谓“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九经古义· 述首》)。戴震总结惠栋的经学思想,也说:“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戴震文集》卷一一)正是经由惠栋的倡导,由古书的文字、音韵、训诂以寻求义理的主张,才得以正式确立,并成为汉学家共同遵奉的治学宗旨。
在学术研究中,惠栋努力实践自己的治学主张,致力于搜辑钩辑汉儒经说,对汉《易》研究尤深。本来,自惠栋的曾祖父惠有声始,就对《易经》有着特殊的兴趣。据惠栋说:“栋曾王父朴庵先生,尝闵汉学之不存也,取李氏《易解》所载者,参众说而为之传。天(启)崇(祯)之际以乱散佚,以其说口授王父,王父授之先君子,先君子于是成《易说》六卷。又尝欲别撰汉经师说《易》之源流,而未暇也。”(《松崖文钞》卷一)惠栋起而继之,专意于汉儒《易》说的表彰,他辑录两汉经师孟喜、虞翻、京房、郑玄、荀爽诸家《易》说,并发明《易》理,辨正宋儒《河图》、《洛书》之非,著《易汉学》八卷。《四库全书总目》评论说:“栋采辑遗闻,钩稽考证,使学者得略见汉儒之门经,于《易》亦不为无功矣。”在爬梳汉儒《易》说的基础上,惠栋进一步以荀爽、虞翻为主,参以郑玄、宋咸、干宝诸家之说,融会贯通,疏解《易》义,撰《周易述》一书。该书原定四十卷,后因惠栋病逝,只完成二十三卷,尚缺下经注疏十四卷,《序卦》、《杂卦》两传等部分。尽管如此,由于惠栋此书专主发挥汉儒之学,仍在当时及后世的学术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钱大昕盛赞惠栋“精研三十年,引伸触类,始得贯通其旨,乃撰次《周易述》一书,专宗虞仲翔,参以荀、郑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灿然复章矣”(《潜研堂文集》卷三九)。《四库全书总目》也评论说:“自王弼《易》行,汉学遂绝,宋元儒者,类以意见揣测,去古寝远。中间言象数者又歧为《图》、《书》之说,其书愈衍愈繁,而未必皆四圣之本旨,故说经之家莫多于《易》与《春秋》,而《易》尤丛杂。栋能一一原本汉儒,推阐考证,虽掇拾散佚,未能备睹专门授受之全,要其引据古义,具有根柢,视空谈说经者,则相去远矣。”
《易》学研究而外,惠栋还不遗余力地辑录考证经书的古字古音古义。他汇辑《易》、《书》、《诗》、《周礼》、《仪礼》、《公羊传》、《穀梁传》、《论语》等经籍的古字古言,古音古义,于“贾(逵)、马(融)、服(虔)、郑(玄)诸儒,散失遗落,几不传于今者,穷搜广摭,充集成书”,撰《九经古义》十六卷,以发明汉儒专门训诂之学,凡“单词片义,具有证据”,所论亦“元元本本,精核者多”(《四库全书总目》卷六),深受当时及后世学者好评。
在中国学术发展历程中,以惠栋为标志,清代儒学完成了由十七世纪的经世致用思潮向十八世纪汉学的转变。自此而后,清代学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空疏的理学进一步遭到唾弃和否定,朴实的注重考经证史的汉学得以蓬勃发展起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首先高扬汉帜,努力钩稽表彰汉儒经说的惠栋,得到了学者的一致推崇和高度评价。戴震说:“盖先生之学,直上追汉经师授受欲坠未坠埋蕴积久之业,而以授吴之贤俊后学,俾斯事逸而复兴。”(《戴震文集》卷一一)钱大昕也说:“宋元以来,说经之书盈屋充栋,高者蔑弃古训,自夸心得,下者剿袭人言,以为己有,儒林之名,徒为空疏藏拙之地。独惠氏世守古学,而先生所得尤深,拟诸汉儒,当在何郡公、服子慎之间,马融、赵岐辈不能及也。”(《潜研堂文集》卷三九)
不过,惠栋在明确打起汉学旗帜的同时,也开始表现出其学术本身的弊病,这就是嗜博、泥古。惠栋致力于构筑汉学的森严壁垒,为表彰汉儒经说,特别是《易》说,他广搜博采,不遗余力,这就不免今文古文杂糅,精华糟粕并陈。因此,《四库全书总目》评惠栋“盖其长在博,其短亦在于嗜博;其长在古,其短亦在于泥古也”。这些批评,确实切中了惠栋学术的弊病。然而,尽管如此,惠栋开启清代汉学研究风气的功绩,却是不可磨灭的。诚如后人所言:“乾隆中叶,海内之士知钻研古义,由汉儒小学训诂以上溯七十子六艺之传者,定宇先生为之导也。”(《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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