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学·三
清代的乾嘉学派是中国学术史上具有广泛影响的学派,又是古代考据学的典型代表。因此自它问世以来,人们便对它存在着不同的评价和议论。
乾隆年间,章学诚就批评它襞积补苴,不足与言学。章学诚所著《文史通义》 中,把考据学者斥为“逐于时趋而误以襞积补苴谓定尽天下之能事”的“俗儒”,并用调侃的语气说乾嘉学派“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针对他们为考据而考据的学风,章氏在许多文章和书信中也作了批评:“学问之途,乃出一种贪多务博,而胸无伦次者。于一切撰述,不求宗旨,而务为无理之繁富,……明知其载非伦类,辄以有益后人考订为辞。”(《章氏遗书》外编三《丙辰札记》)“史学不求家法,则贪奇嗜琐,但知日务增华,不过千年,将恐大地不足容架阁矣。”(《章氏遗书》卷十八《邵与桐别传》)桐城派姚鼐的弟子方东树著《汉学商兑》,斥责朴学矫诬,指出乾嘉学派“毕世治经无一言几于道,无一念及于用”,讥讽他们“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只是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驳杂,援据群籍,证诂百千条,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方东树是程朱派的理学家,思想中多封建观念固不待言,但他对乾嘉学派弊端的抨击却是正确的。清今文经学派,经乾隆朝庄存与、孔广森,嘉庆朝刘逢禄、宋翔凤,道光朝龚自珍、魏源,到康有为出,全部推到古文经传,皆鄙弃繁琐的汉学。他们以“通于天道人事,志于经世匡时”为宗旨,指斥汉学:“恶夫饾饤为汉”(《魏源集·武进李申耆先生传》),“思考据家著书满家,如戴东原(震),究复何用?”(康有为《自刻年谱》)其中,孔广森是戴震的弟子,龚自珍是段玉裁的外孙,他们从朴学的营垒中杀出,以今文经学反对古文经学,以“引经致用”的学风力矫乾嘉学派的 “博古而不通今”,表明了他们对乾嘉考据之学的否定态度。此外,惠栋的再传弟子江藩,撰《国朝汉学师承记》,从学术史的角度研究嘉靖考据学的渊源和流派,用纪传体的形式叙述嘉庆朝以前汉学家的学术思想和师承关系,此书对研究清代学术思想史甚为重要。但是,江藩囿于门户之见,所列人物以吴派、皖派为主,不仅贬抑宋学和排斥常州学派庄存与、刘逢禄等,而且将黄宗羲、顾炎武附录卷末,认为两位启蒙大师不属于汉学正宗,“皆深入宋儒之室”,“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汉学师承记》卷八),引起了不少异议。
近代以还,不少学者对乾嘉学派作过深入研究和各种评价。1910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史学家,以投票方式选出中国史学家十杰,乾嘉学者赵翼以他的史学名著《廿二史劄记》当选为十杰之一(杜维运《赵翼传》)。而在中国,最具代表性意见的有梁启超、章太炎、鲁迅、胡适几家。1.梁启超。在乾嘉学派产生的背景问题上,梁氏认为:“康熙中叶,文网极宽,思想界很有向荣气象。此狱(指戴南山案)起于康熙勤倦之时,虽办理尚属宽大,然监谤防口之风已复开矣,跟着就是雍正间几次大狱”,著名的吕留良案,吕氏被戮尸灭族,“著作也都毁版,像这样子,那里像是讨论学问,简直是欧洲中世纪教皇的牌子,在这种主权者之下,学者的思想自由,是剥夺净尽了”;由于“谈到经世,不能不论到时政,开口便触忌讳。经过屡次文字狱之后,人人都有戒心”,必须得有一番变通,因此“学者的聪明才力,只有全部用去注释古典,……雍乾学者专务注释古典,也许是被这种环境所构成”;“而乾嘉学风,遂由此确立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最早明确地指出了清代文字狱是乾嘉学派形成的直接原因。梁氏比较客观地研究分析了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把全部生涯费在一部书里,卒能贯彻初志,……做一门学问便要把他的内容彻底了解,凡一切关系的资料搜集一无遗漏。着手著述之时,先定计划,各有别裁。每下一判断,必待众证都齐之后,……事业甚勤苦,其成绩可供后此专家研究资料者亦不少,然毕竟一抄书匠之能事耳”,“他们若能把精力和方法用到别的方面,成就或者可以很大”,“即以经学论,讲得越精细,越繁重,越令人头痛。结果还是供极少数人玩弄光景之具,……这些成绩,只能存起来,算做一代学术的掌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对于乾嘉学派的治学态度,梁氏给予了充分肯定:“吾以为有一重要之观念为吾侪所一刻不可忘者,则吾前文所屡说之‘求真’两字,即前清乾嘉诸老所提倡之‘实事求是’主义是也。”(《中国历史研究法》)又说:“经过了清代考证学派二百五十余年之训练,我国学人的头脑渐趋于冷静缜密,此种训练,实为科学研究之基本要素,将来必可成为最现代的 ‘科学人’。”(《清代学术概论》)至于乾嘉学派的学术成就和地位,梁氏反复评价道:“乾嘉间之考证学,几乎独占学界势力,虽以素崇宋学之清室帝王,尚且从风而靡,其他更不必说了。所以稍为时髦一点的阔官乃至富商大贾,都要‘附庸风雅’,跟着这些大学者几句考证的内行话,这些学者得这种有力的外护,对于他们的工作进行,所得利便也不少。总而言之,乾嘉间考证学,可以说是清代三百年文化的结晶体” (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乾嘉以还,考证学统一学界”,还把乾嘉时期比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清代学术概论》)。梁氏的说法有欠妥之处,清室帝王对考据学不是“从风而靡”,应是大力扶持和利用它,以便巩固其统治;而“文艺复兴时代”的说法,则是过誉之辞。2.章太炎。章氏撰《訄书》,其中《清儒》一篇,系统地总结了清朝二百余年的学术变迁史,指出乾嘉考据学者恢复了把六经当作历史研究的传统,所以在学术上放出异彩;但朴质的考证,不合文士的口味,于是有攻击汉学的桐城派出现,又有欣赏《公羊》三世说的常州学派出现,还有调和汉、宋以求名的陈澧等出现;评论了清代研究经学的具体成就,胪列了著名学者及其代表作; 并针对康有为等否定考据学作用的意见,认为考据学强调无征不信,竭力搜集证据,到未来的历史家应用时,便会看到这种朴实的东西发出光辉。章氏对清今文学派的批评有失公允,对戴震等的朴学未免估价过高,但材料丰富,分析有序,是近代总结清朝学术史的开山之作。后刘师培著《清儒得失论》,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等,显然是把它作为继续研究的起点。3.鲁迅。对乾嘉学派一贯持否定态度的是鲁迅,他多次撰文论及清代朴学产生的社会根源:“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个,尤其是后两个皇帝,对于 ‘文艺政策’ 或说得较大一点的‘文化统治’,却使尽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狱只是由此而来的最辣手的一种,那成果,由满洲这方面而言,是的确不能说它是没有成效的。”(《且介亭杂文·买〈小学大全〉记》)“这不能说话的毛病,在明朝是还没有这样厉害的,他们还比较地能够说些要说的话。待到满洲人以异族侵入中国,讲历史的,尤其是讲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杀害了,讲时事的自然也被杀害了。所以,乾隆年间,人民大众便更不敢用文章来说话了。所谓读书人,便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三闲集·无声的中国》)他在评价乾嘉学术成就时说:“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也非常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绝没有看懂的古书。……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我直觉地感到,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赔款来养成几位有限的学者,亏累得多了。”(《花边文学·算帐》)他还曾直接指斥这种“专事研究错字,争论生日”的学风为“奴才家法”(《鲁迅全集》卷十)。鲁迅的话,既针砭了乾嘉考据学的治学态度,也表达了他对乾嘉学派的评价。4.胡适。胡适信奉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所撰《实验主义》认为实验主义方法与清代朴学方法若合符节,因此对乾嘉学派评价很高;甚至说“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的意义相等(《论国故学》)。胡氏还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作“《水经注》校本”这一学术公案的研究,推翻了学者张穆、魏源、杨守敬、孟森、王国维认定的“戴震偷窃赵一清《水经注》校本”的说法,为戴氏洗冤辨诬,因而使戴震校订《水经注》未袭赵书遂成定论(《中国史学家评传·胡适》)。
前人的研究,为我们深入考察乾嘉学派,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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