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学·清代墨学·关于墨家的评论
康熙时著名学者韩菼,作《杨墨》一文,旨在辟佛,但从杨墨说起。他指出 :“佛氏之初,如不爱身以济众生之说,固近乎墨。”“夫由杨墨之道,固未至于无君父也,由其说而推其害,直可以无君父。孟子固忧其祸之无终也。后佛学入,直敢冒不讳,使大伦几涂地无余。”(《有怀堂文稿》卷二十二)韩菼第一个将墨学与佛学相联系。
乾隆时著名学者毕沅对墨学有重大贡献,是第一位为《墨子》全书作注者(详后),也是清代第一位为墨子作公开辩护的人。其《墨子注叙》说:“世之讥墨子,以其节葬、非儒说。墨者既以节葬为夏法,特非周制,儒者弗用之。非儒,则由墨氏弟子尊其师之过。其称孔子讳及诸毁词,是非翟之言也,案他篇亦称孔子,亦称仲尼,又以为孔子之言亦当而不可易,是翟未尝非孔。”肯定韩愈所谓儒墨之辩生于末学,非二师之道本然,墨子所谓“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是亦通达经权,不可訾议”,《备城门》诸篇,“皆古兵家言,有实用焉”。还认为《墨子》书中少数为墨翟自著,多数是“门人小子记录所闻”。这些意见,都是比较公正的。
毕沅的朋友孙星衍,为《墨子注》作后叙,进一步论证墨家出于夏礼,节葬、节用,明鬼、兼爱皆大禹之遗教。“孔子生于周,故尊周礼,不用夏制。孟子亦周人而宗孔,故于墨非之,势则然也”。这样说,用意是提高墨家的地位。
有清一代,给墨学以最高评价的是汪中。汪氏有《墨子表征》,已佚,今存长篇叙文。其中提出:“墨之节葬,非乐,所以救衰世之弊,其意(与荀子)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爱,特墨之一端。然其所谓兼者,欲国家慎其封守,而无虐其邻之人民畜产也。虽昔先王制为聘问吊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岂有异哉!彼且以兼爱教天下之为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而谓之无父,斯已枉矣。……世莫不以其诬孔子,为墨子辜。虽然,自今日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当日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虽欲平情核实,其可得乎?是故墨子之诬孔子,犹孟子诬墨子也,归于不相为谋而已矣。吾读其书,惟以三年之丧为败男女之交,有悖于道。至其述尧舜,陈仁义,禁攻暴,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人之长勤,百世之下,如见其心焉。《诗》所谓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也。其九流之中,惟儒足与之相抗,自余诸子,皆非其比。” (见《述学》)
汪氏此说惊世骇俗,引起卫道者的极大愤慨。同时人翁方纲作《书墨子》,指斥汪中“敢言孟子兼爱无父之说为诬墨子,此则名教之罪人”。翁氏竟主张革掉汪中的“生员衣领”,称之为“墨者汪中”(《复初堂文集》卷十五)。翁方纲本人也研究墨子,并参加了毕沅《墨子注》的校订工作,毕沅对墨子评价也不低,因为官大,翁方纲不敢冒犯,只好拿穷秀才汪中发火。
同时人张惠言,也是墨子的研究者,也大批墨子。他的《书〈墨子经说解〉后》说:“墨子之言,悖于理而逆于人心者,莫如非乐、非命、节葬,此三言者,偶识之士,可以立折,而孟子不及者,非墨之本也。墨之本在兼爱。而兼爱者,墨之所以自固而不可破。兼爱之言曰:爱人者人亦爱之,利人者人亦利之,仁君使天下聪明耳目,相为视听,股肱毕强,相为动宰,此其与圣人所以治天下者,复何以异?故凡墨氏之所以自托于尧禹者,兼爱也。尊天明鬼尚同节用者,其支流也。非命非乐节葬,激而不得不然者也。天下之人,唯惑其兼爱之说,故虽悖于理,不安于心,皆从而和之,不以为疑。孟子不攻其流而攻其本,不诛其说而诛其心,断然被之以无父之罪,而其说始无以自立。”(《茗柯文编》)他说自己注《墨子》是为了认识《孟子) 的伟大。
嘉庆、道光时期,争论仍在继续。俞正燮认为,孟子“谓兼爱即无父,是险义也。学者恶墨以绳自矫,不便私欲,为遁辞以避之。谓圣人有差等,按墨书言兼爱本之天与王者,天道王政岂有差等者? 《艺文志》云:蔽者为之,推兼爱之义,而不知别亲疏。非墨子所谓兼爱也。”(《癸巳存稿》卷十二《墨子兼爱》)俞氏还认为墨学是宋国君臣所授之学,本于夏禹。还称赞《庄子·天下》篇所说的:“墨子真天下之好也,才士也,……其为人太多,自为太少” 为“知言”,(《癸巳类稿》卷十四 《墨学论》)
同时人黄式三则继续辟墨:“此书出于孟子辟墨之后,其徒润饰而成之。《汉书·艺文志》于墨者取贵俭,兼爱、上贤、右鬼、上同,谓此其所长。唐韩愈《读墨子》取尚同、兼爱、尚贤、明鬼,而谓孔墨必相为用。宋姜氏弥明作《广原道》,言周衰,兼爱之道微,为我之道胜。兼爱之篇,前人有取之者。而汪容甫为毕氏校是书,遂谓孟子之斥兼爱为墨子之受诬则不可也。夫墨氏以泛爱兼利为急而短父母之丧,亲亲仁民不分次而亲亲之道不厚,以尚俭节用为务而薄其父母之葬,爱物亲亲不分次而亲亲之道尤薄,爱无差等固墨家之说之谬。” ( 《儆居集》卷二《为我兼爱说》)
同治、光绪年间,中国学者开始接触西方自然科学、逻辑学和政治学说,于是对《墨子》价值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当代学者栾调甫曾指出:“道咸以降,西学东来,声光化电,皆为时务。学人征古,经传蔑如。墨子书多论光重几何之理,足以颉颃西学。……光宣之交,博爱之教,逻辑之学,大张于世。而孔门言语之科,不闻论辩之术。孟轲剧口之谈,亦多不坚可破之论。加以儒先克己慎修为教,更无舍身救世之概。惟墨子主兼爱则杀身以利天下,出言谈则持辩以立三表,事伟理园,足与相当,此其由微而得以大显于世者也。”(见栾调甫《二十年来之墨学》)这是很精辟的分析。
我国最早以西方自然科学来解释《墨子》的是近代著名科学家邹伯奇(1819—1869)的《学计一得》(1845年撰)。其中说:“西人天学……尽其伎俩不出墨子范围。《墨子·经上》云: ‘圆一中同长也’,即几何言圆面惟一心,圆界距心皆等之意。……又云:‘日中正南也’,又 《经下》 云: ‘景迎日’,又云:‘景之大小说在地’,亦即表度说测景之理。此《墨子》俱西洋数学也。西人精于制器,其所持以为巧者,数学之外有重学、视学。重学者,……其大旨亦见《墨子·经说下》,‘招负衡木’一段升重法也,‘两轮高’一段转重法也。视学者……其机要亦《墨子·经下》 ‘临鉴而立’、‘一小而易一大而正’ 数语及《经说下》 ‘景光’ 至 ‘远近临正鉴’ 二段足以赅之。至若泰西之奉上帝,佛氏之明因果,则尊天明鬼之旨,同源异流者耳。《墨子·经上》云: ‘此书旁行,正无非。’西国书皆旁行,亦祖其遗法。故谓西学源出墨子可也。”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陆续有这方面的著作问世。如陈澧《东塾读书记·诸子书》(1871年撰)、殷家俊《格术补笺》(1876年撰)、张自牧《瀛海论》(1876年撰)、《蠡测危言》(1879年刊)。稍后,有王仁俊《格致古微》(1896年撰)。冯涵初《光学述墨》等等。这些著作使墨学研究耳目为之一新,于是很快蔚为风气。
在这种情势之下,学界对墨子的整体评价遂大改观。清末著名学者俞樾说:“墨子则达于天人之理,熟于事物之情,又深察春秋战国百余年间时势之变,欲补弊扶偏,以复之于古。郑重其意,反复其言,以冀世主之一听。虽若有稍诡于正者,而实千古之有心人也。”认为“唐以来,韩昌黎外,无一人能知墨子者”。并指出:“近世西学中,光学重学,或言皆出于墨子,然则其备梯、备突、备穴诸法,或即泰西机器之权舆乎?今天下一大战国也,以孟子反本一言为主,而以墨子之书辅之,傥足以安内而攘外乎?”(《墨子诂序》,作于1895年)这可以说是新的“孔墨相用”论。
同时人孙诒让作《墨子间诂》(详后),其1893年所撰序文中对墨子多有维护,说墨子“身丁战国之初,感悕于犷暴淫侈之政,故其言谆复深切,务陈古以剀今,亦喜称道诗书,及孔子所不修百国春秋。惟于礼则右夏左周,欲变文而反之质,乐则竟屏绝之,此其与儒家四术六艺必不合者耳。至其接世,务为和同,而自处绝艰苦,持之太过,或流于偏激,而非儒尤为乖盭。然周季道术分裂,诸子舛驰。荀卿为齐鲁大师,而其书非十二子篇,于游、夏、孟子诸大贤,皆深相排笮。诛泗龂龂,儒家已然。墨儒异方,跬武千里,其相非宁足异乎?综览厥书,释其纰驳,甄其纯实,可取者盖十六七。其用心笃厚,勇于振世救敝,殆非韩吕诸子之伦比也。”该书所附《墨子传略序》中又说:墨子“劳身苦志,以振世之急。权略足以持危应变,而脱屣利禄,不以累其心。所学尤该综道艺,洞究象数之微。其于战国诸子,有吴起商君之才,而济以仁厚;节操似鲁连,而质实迹过之”。这是对墨子人格的高度赞扬。
十九世纪末,一些学者出使欧美日本,回国后著文谈及墨子,角度与众不同。如曾多次出任外交官的黎庶昌说:“今泰西各国,耶苏天主教盛行,尊天、明鬼、兼爱、尚同,其术确然本诸墨子,而立国百数千年不败。以此见天地之道之大,非执儒之一所能尽。昌黎韩愈谓孔墨相为用,孔必用墨墨必用孔,岂虚言哉!”(《拙尊园丛稿》卷四《读墨子》)这比独尊儒术者的眼界宽广多了。
王树枏说:“自孟子拒杨墨,其教不得行于中国,迤而远之,以至于海西诸邦,其教遂大昌。其为我也近乎杨,其尚同也近乎墨,其造器械尚机巧尤出于墨子,特通变之以尽其利而已。孟子谓无父君为禽兽,今其徒甚有以无父无君治其国者。吾故谓其流固未尝绝也。呜乎!天下之变多矣,吾不敢必杨墨之道之终并圣人而立,抑或久而变,变而复之于圣,亦未可知也。” ( 《陶庐百篇》卷一《跋〈墨子〉后》) 以“无君”治国,即实行民主共和制。
这个时期,也还有些思想保守的人仍然坚持孟子辟墨的立场,批评韩愈,批判墨子,如蒋彤《丹稜文钞》卷一《书墨子后》、《再书墨子后》就是其代表。胡思敬《退庐文集》卷一《读墨子》则专批尚同,说:“孟子辟兼爱而不及尚同,或以其言有合于天下定一之旨而未见其书与?其书如非乐、节葬、明鬼、非命诸篇词多鄙浅,不足以惑众,惟尚同之说,新奇可喜,暗与西制相合。吾意后世必有贪功喜事之人,缘饰其辞,径欲施之天下以毒吾民,因发其覆而黜之。”这是针对《尚同》中选举制和民约论的萌芽而发的。
戊戌变法失败以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登上政治舞台,他们以更新颖的眼光来看待墨子。
觉佛在《墨翟之学说》一文中说:墨子是“我国社会学家第一伟人。”“墨氏之主义,专重人事,不尚天道,以为国家之兴,由于人智之开通与否,政治之改良与否。独夫民贼之亡国,非天亡之,人为不善亡之也。”“非命之说,其策人进取之心乎?”“亲士尚贤节用诸说,其治国之主脑乎?”“薄葬之说,其力除虚伪之风乎?”“观其言兼爱,则社会学家也。观其论政诸篇,则大政治家也。观其言明鬼天志诸篇,则宗教家兼教育家。其伟大之能力实不可思拟。”“作木鸢而能飞,造炮而能为守御之备,则机器之发明家,当推墨子第一人也。”“其力行也似仲尼,其不移不屈也似子舆,其知行合一也似王阳明,其以身布施也似释迦、基督。盖几几乎有神变不测之精神。”(《觉民》7期,1904年出版)文章号召效法墨子,努力实践,改革政治。
吴虞于1910年发表《辩孟子辟杨墨之非》,批评孟子辟杨墨是出于“门户之私见”,“而实未窥杨墨之说”。作者认为,“墨子之兼爱,即耶稣之博爱平等也,墨子之明鬼,即苏格拉底之信重鬼神也。墨之节用,即谙墀笛纽斯之削除情欲也。墨之修身,即柏拉图之智德同一也。墨之《大取》《小取》,即弥勒之名学也。墨之非攻,即俄皇弭兵之旨也。墨之以利为善,即达克之功利主义也”(《蜀报》4期)。全文主旨在于攻击“君主之专制”和“教主之专制”,“鼓舞言论思想自由之风潮”。吴氏在“五四”时期是著名的反孔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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