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芬
在江西进贤县,有一位英俊玉立的少年,12岁作《驯赋》献给南昌知府大人祝翰,为祝知府称誉,为世人所知。这位翩翩潇洒的少年便是后来四海闻名的“忠孝状元”——舒芬。
舒芬,字国裳,自幼喜好读书,很有文才,人也长得标致,负才气盛。他精力旺盛,刻苦钻研,能够端坐一天而不感疲倦。他每晚都自我反省,检查过失,以发扬前人已中断的“学问为己任”。经过几番寒窗酷暑,他已是博学多才、通晓儒家经典的风华才子。明武宗正德十二年(1517)三月,舒芬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北京参加会试,经过激烈的角逐,在上千名举子中,他以优异的成绩,名冠榜首,又通过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获得科举考试第一名。既为状元之后,参加了礼部主办的恩荣宴,中榜的进士欢聚一堂,举杯畅饮,好不热闹。
接下来便是选庶吉士,选上的在翰林院学习3年,成绩优秀的,就留在翰林院,担任编修或检讨等官职。自明英宗以后,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局面。所以,留在翰林院的编修,最有可能青云直上,入内阁参与机务。舒芬被选中,3年中,他不仅钻研经史,而且也兼习天文律历之学,特别精通《周礼》,这对他儒学思想形成及政治生涯都有极大的影响。舒芬虽然在翰林院深造,但仍关心国事。当朝天子武宗朱厚照是个不守礼制的人,狩猎、出游无节制,又极贪色,是个放荡的皇帝。正德十三年,武宗的奶奶孝贞王皇后驾崩,刚过1个月,武宗便离开北京到宣府去(宣府位于西北边疆)。武宗即位当初,不甘心被约束在宫内,又厌倦了宫中的妃嫔,于是,在宫外修建了供他吃喝淫乐的场所——“豹房”。后来,他遇上了江彬。江彬是宣府人,青年时当了边境上的军士,小有战功,提为下层军官。他发迹是从正德六年,京城内地发生了农民起义,内地的军队镇压不了,就调大同和宣府的戍兵到内地镇压,他在镇压过程中受伤多处。有一次,一支箭从面部穿到耳朵上,他拔箭继续作战的勇敢精神被武宗皇帝得知,他回宣府途经北京时,得到重赏。他是个极其狡猾阴险的人。在京师,他与佞臣钱宁相勾结,借钱宁的门路,被武宗诏见。武宗见他身材魁伟,强壮有力,又见他脸上的伤痕,称赞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江彬借此机会,大谈兵法,讨好于武宗。他善骑射,更得武宗的欢喜,就将他留在身边,提升为都指挥佥事,管京师的军队。他可与武宗相伴出入“豹房”,同睡同起。后来,武宗厌倦了“豹房”生活,江彬便鼓动他到宣府建一寓所,在那里花天酒地,吃喝玩乐。可当时是在服丧期,不能公开去宣府,只好找借口,说要去巡视一下孝贞皇后的山陵,不带卫兵,要私行。舒芬上疏谏言: “陛下3年之内,应当深居简出。即使服丧期满后,也应是孤独痛心的样子。况且,自古以来,万乘之尊的国君,若非逃窜躲藏,没有不严整侍卫相从的。又何况,等级威严莫大于车服之配,以天子之尊下同庶人,舍弃大辂衮冕而取羸车服,怎么可以辨上下、定礼仪呢?”武宗根本不听。
孝贞王皇后的山陵完工后,要行迎主祔庙礼。迎主祔庙,就是死者与祖先合享祭祀。将死者的神主迎回来,应当从正门——午门入,但是,孝贞皇后的神主是从长安门进入的,违背礼仪。于是,舒芬上疏说: “孝贞王皇后做配宪宗的茂陵,没听说她有失德的地方。祖宗之制,既葬又迎主,一定从正门入。昨天,孝贞的神主只是随从陛下的车驾,从旁门——长安门进入庙门的。他日,史臣会写道: ‘六月己丑这天,武宗的车驾自山陵至京,迎孝贞皇后的神主,自长安门入。’这将使孝贞皇后有不德而终的嫌疑,怎么向天下百姓和后代子孙解释呢?祔庙的傍晚,疾风迅雷齐来,又降了大暴雨,这是圣祖列宗和孝贞皇后之灵在警告陛下啊! 陛下应该立即下诏明示天下,以示改过。”武宗阅后,脑子里留下了舒芬的名字: 新科状元,总是想展示其才能,有所作为,这是初入仕途的通病。所以,武宗留中不发。舒芬盛气之下,上疏乞请回家养老。武宗亦不许。
第二年春天,武宗在江彬等人的诱导下,下诏要大臣研究一下他南巡的事。当时,江西的宁王朱宸濠久谋异志,与江彬勾结,江西百姓人心惶惧。谏官伏阙上谏,违背了皇上的意旨,而遭惩罚。舒芬对这不讲礼仪的皇帝感到十分忧虑。这天,武宗降下手谕: 吏部听旨,镇国公朱寿(武宗自称),应加太师封号; 又礼部听旨,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今往两京(北京、南京)、山东,祀神祈福; 又工部听旨,紧急修建黄马快船以备用。武宗的手谕一下达,所引起的轰动是罕见的。内阁阁臣和科道检察官纷纷上疏劝谏,武宗都不批示。兵部郎中黄鞏和员外郎陆震以本科名义上疏劝谏。舒芬见势,与同编修崔桐,庶吉士江晖、王廷陈、马汝骥、曹嘉及应轸上疏极谏: “古帝王所以外出巡狩,是为了协调律度,统一度量衡;访问遗老,问百姓疾苦; 黜陟幽明,按次序叙禄官吏的功劳。因此,诸侯畏惧皇上,百姓又得以安居乐业。但是如今陛下出狩,不过像秦始皇、汉武帝一样,以满足侈心为乐而已,不能行巡狩之礼。秦始皇的博浪、汉武帝的柏谷之难,还不足以为鉴吗?远的不说,近来陛下两次出巡西北,六师不可维持,百姓深受其害,哀痛之声上达苍天,下传四方,人心为之震动。故百姓一听有南巡的诏书,都像受惊之鸟兽纷纷逃散。而有关部门以迎接陛下为名,征发严急,江淮之间,萧然烦费。万一有异志之徒乘势倡导大乱,带来的祸患难以预料。况且,陛下以镇国公自称,如果到了亲王的封国内,有的封王以勋臣之礼侍奉陛下,那么,陛下是南坐北向受之礼,还是北坐南向受之朝呢?假若按名责实,深究悖谬之始,则左右宠幸之臣便死无葬身之地。倘若有事变,痛苦不忍言的是: 宗藩蓄有汉刘濞①之祸,大臣怀有五代冯道②之心,以禄位为商品,以朝廷公堂为市场,以陛下为棋手,以革除年老官员为故事。特别是左右宠幸之臣,智谋短浅,我们这些无能之辈以此言敬告陛下,使陛下得闻此言,虽是禁门之外,也要按祖制警跸而出,怎么敢轻骑漫游呢?”这份联名疏奏上去后,陆完对他们说: “皇上一听有人进谏就恼怒,诸位还是暂且停止上疏,不要以归过于皇上来沽名钓誉。”舒芬等没有理他,便出了皇宫。不一会儿,吏部员外郎夏良胜、礼部主事万潮到了舒芬处,商量对策。舒芬又邀请了太常博士陈九川到家里,酌上酒,说: “匹夫不可夺志,你们准备就此罢休吗?”于是,商定与各部联名上疏。第二天,吏部14人、刑部53人、礼部16人、兵部16人及其他人员,共107人上疏劝谏。结果,武宗大怒,将黄鞏、陆震、夏良胜、万潮、陈九州、徐鏊下了诏狱——锦衣卫办的政治案件。舒芬等百余人被罚跪于午门外5天。这些被罚的官员,个个戴有枷锁,白天罚跪,晚上回到狱中,宛如重囚。百姓见状,莫不叹息流泪。阁臣尚书上疏救,不听。跪期满后,又杖打30。执行的大部分是宦官,他们恨透了这些文官,所以每板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些文官一失往日的文雅、风采,呼号之声响彻禁内,声声撕心裂肺,当场被杖死11人。其余活着的罚6个月薪俸,降职充边,永不起用。舒芬亦被打得差点儿死去,被人抬到翰林院后,翰林院负责人已令内阁摽拟舒芬出翰林院了。待舒芬醒后,便通知他到福建市舶司任副提举使。舒芬气愤至极,大声喊叫: “我当官在此,死亦在此!”
春天,阳光明媚,舒芬身带重伤和一家人上路了。天是美的,温暖的,可舒芬一家人是悲戚的。望着高高的天空,这位状元心中又该是什么呢?
正统十五年九月,舒芬的父亲病逝,他辞官归乡守亡父之灵。
正德十六年三月,武宗崩于“豹房”,年仅31岁。武宗无子,由其弟朱厚熜继位,是为世宗。世宗即位,将被武宗贬戍到外地的谏官们召复还京,官复原职。于是,舒芬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翰林院。世宗上台,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人们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但是,明代的大礼仪之争也从他开始了。舒芬遇上了讲求忠孝的礼仪之君,这本应是他的理想,谁知,世宗的礼仪与舒芬的礼仪大不相同。这时,从内阁到六部各科室,官员们分成了两派,都不同程度地卷入了大礼仪之争。所谓大礼仪之争,就是世宗皇帝宣称自己即的是皇位,而不是皇太子位,他不认武宗为他的皇父,更不认武宗的父亲是他的皇爷,他要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立为皇帝、皇后,这便是兴献帝和兴国皇后。《睿宗实录》便是记载这位没有当过皇帝的兴献帝的事情。以阁臣杨廷和为首的大部分官僚认为,世宗继武宗的皇太子之位才能当皇帝,再追立其生父、生母为皇帝、皇后就违背了礼仪。这种正统观念舒芬是极力赞同的,他毫不犹豫地站到这一边,与皇帝形成了对立的局面。而进士张璁等为了个人的私利,站到皇帝一边,极力主张追立兴献王为帝,深得世宗的信赖。张璁、桂萼、方献夫骤升为学士后,舒芬和他的同事杨维聪、编修王思,羞于与他们同伍,上疏乞请罢官,世宗不许。
嘉靖三年春,世宗的伯母、武宗的母亲昭圣太后过大寿,世宗下令免除朝臣的命妇人按仪礼朝贺的礼节。舒芬上言曰:“以前,兴国太后(世宗的生母)过生日,命妇人都来朝贺。现今遇上皇太后的寿节,忽然免除朝贺之礼,恐怕陛下会失去轻重之宜。乞请陛下收回已下达的命令,以昭彰圣孝。”皇上大怒,下令扣了他3个月的薪俸。
这年的七月,秋高气爽,世宗皇帝在左顺门召见群臣,下给群臣手敕,称章圣皇太后(世宗的生母兴国皇后)去掉“本生”字号,也就是承认了他的生母的合法地位。当下,群臣惊愕。接着,张璁、桂萼又列上礼官欺罔圣上的13条罪状,并且指斥他们为朋党。这下可将群僚震惊了。于是,九卿、詹事、翰林、给事、御史、六部、大理、行人诸司,各上疏争辩,但都留中不发。尚书金献民、少卿徐文华首倡群臣,说:“各司的疏奏都被留中,一定将疏文改称孝宗(武宗的父亲)为伯考(对孝宗称伯父,‘考’是对先辈死后的尊称)。”接着,吏部右侍郎何孟春说: “宪宗时,在商议慈懿太后(英宗的皇后。英宗遗嘱慈懿皇后死后与他合葬。但到宪宗时,宪宗的生母周太后不与他们合葬)葬礼时,礼部尚书姚夔率百官伏哭于文华门,这是我朝的旧事。”杨慎又说: “国家举士150年,杖节死义,正在今日!”接着,编修王元正等称: “万世瞻仰,在此一举了。谁要是不极力争谏,我们要群起攻击他!”于是,召集群僚: 九卿23人、翰林22人、给事中20人、御史30人、吏部12人、户部36人、礼部12人、兵部20人、刑部27人、工部15人、大理寺12人,集合了六部及其他部200多人跪伏于左顺门。这是一次官僚集团自觉的集合请愿示威,历史上也少见。他们有的大声呼喊高皇帝(朱元璋),有的呼喊孝宗皇帝(朱祐樘),呼号之声响彻云霄。世宗正在文华殿吃斋(因世宗信佛),听到外面的呼号声,下令官员退去。但情绪激昂的官员们哪里肯听,呼声越来越高。这下可激怒了世宗,下令锦衣卫将领头的逮捕入狱,共逮捕了8个人。杨慎、舒芬见状,立即前往左顺门,群臣声泪俱下,哭声震撼廷阙,宛如天要塌、地要崩,山风呼应,一齐涌来。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大有被欺凌的羞耻,更加恼羞成怒,下令将外面闹事的官员,全部记下他们的姓名。有些官员将不在场的亲人、朋友的名字也登记上,于是,将其中的190人被捕入狱,其余的待罪。过了二三天,下诏: 首领起事者,戍边; 四品以上官员罚扣薪俸; 五品以下杖责,其中有16人被杖死。舒芬既被夺俸,又被杖打。这位持“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的状元,在第二次为皇帝杖责后,不幸又接到了家母病逝的消息,在仕途无望的悲凉中,辞官归家服丧。2年后,嘉靖六年三月, 病卒于家中, 年仅44岁, 为当世人尊称为“忠孝状元”。
舒芬在学业上颇有造就,专研《周礼》,并写了《太极绎义》,为当世学者所称道,称他为“梓溪先生”。他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来得及发扬《周礼》的大意。他深受《周礼》的影响,一生都投入为封建礼教争地位的斗争中,难怪人们称他忠孝状元。
历史的演进带有许多的偶然性。在成化时,即宪宗朝,翰林院的修撰罗伦,因为上疏纳谏,被宪宗贬戍福建市舶司任副提举使; 60年后,舒芬因同样的原因,被武宗贬戍福建任同样的官职。历史的巧合是,两人任职相同,又是同乡,所贬戍地相同,所贬谪的官职亦相同。于是,福建的士大夫将舒芬配祀罗伦,纪念这两位刚正不阿、极力尽谏的官员。清代,人们在编写《明史》时,这样称道这位忠孝状元: “芬危言耸切,有(汉代)爰盎辔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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