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帝朱友贞
龙德二年 (922)十月一日,后梁首都开封街头。前日一场小雨,满街枯叶,渍渍斑斑。辰时光景,初冬的太阳暖融融地爬上街心,大内东南的潘楼酒店好象比往日多了几位酒客。其中一位面目消瘦、苍白,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年纪,不要酒,也未喊菜,两眼木木地望着门外。不一会,门外进来三个人,一老二少,老者手中提着一个小背搭,店中的消瘦男子慢慢起身,四人出店门直往正南,进了界身巷中。界身巷是开封最大的珠宝市,真珠香药,匹帛珍玩,应有尽有,千万、百万的大买卖,比比皆是。不知是今天日头特别地好,还是开封的人们心致特别高,界身巷中熙熙攘攘,人声嘈杂,俨然一片太平乐土。消瘦男子在三位伴当的陪同下,停在一间铺面很大的珠宝铺前,细细地挑选着珍珠。三位伴当左顾右盼,神色有点紧张,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感到身上冷飕飕的,天上昏昏暗暗,好似又上了云彩,挑珠子的消瘦男子似乎未觉察到这些,扭头向外喊道:“珠数足矣。”老者趋步向前,正要解开背搭付钱,一时间,天昏地暗,到处黑洞洞的,整个城市一下子进入了午夜时分。界身巷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大声嚷道: “天狗吃日了! 天狗吃日了!快敲家什,快敲家什!”也有人乘乱大叫“朱家气数尽矣!朱家气数尽矣!”消瘦男子一下滩在地上——他就是后梁的末代皇帝朱友贞。十七日后,后唐军队兵临城下,朱友贞果然与后梁王朝一道葬身兵刃。
友贞是朱温的第三个儿子,若算上养子友文,他排行第四。文德元年 (888),出生在开封朱温的使府中。因排行最小,自幼又长得十分可爱,深得朱温宠爱。朱温称帝建梁后,被封为均王。不久,19岁的友贞又成为左天兴军使。天兴军是朱温新建的一支禁军,当作贴身扈从。因此,对天兴军统帅的选择十分慎重。不过,友贞天性沉默寡言,好舞文弄墨,整日与儒生方士为伍,也懒得亲自料理军机。到了开平四年 (910)夏天,又被加官为检校司空、东京马步军都指挥使,但他依然是谨谨克己,漠于权利。这时,朱氏四兄弟,老大已亡,二兄友文与三兄友珪为争储位忙得不亦乐乎。
乾化二年 (912)六月的一天,开封城内酷暑流火。友贞无精打采地坐在簟席上,对面是来道别的二兄友文。友文是东都留守,常常到四弟这儿过访。今早,友文的妇人王氏奉朱温之命,诏友文明日赶往洛阳。此时,朱温已病重多时,友文被召,自然是定为储君、料理后事。因此,今天他情绪特别高,喋喋絮絮,说个不停。言语中也漏出,若他即位,一定让友贞为东都留守,并时时露出对郢王友珪的愤懑心情。送走友文,望着这位异姓兄长趾高气扬的背影,友贞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身上也感到躁热得难以忍受。傍晚时分,天上下起了一阵小雨,一匹快马驰过开封西门,在街头骤驰而过。不一会儿,进了均王府。来人是供奉官丁昭溥,他带来了朱温的诏书。不过,这次是要友贞杀掉密谋篡位的友文。既有诏书,友贞拨出二百军士,委心腹爱将前去捕杀友文,丁供奉自然也随军前往。事情十分顺利,刚入亥时,部下回复博王友文已伏诛。次日晨,丁供奉刚离王府,又一匹快马驰入,送来邸报一份,上面赫然写道: “博王友文谋反,派兵冲入殿中,赖郢王友珪忠孝,率兵诛乱,保全寡人。然疾因震惊,弥致危殆。今命友珪代主军国大政。”友贞看过邸报,轻轻地揉作一团,好象明白了什么。不几天,朱温病死,友珪继位的消息相继传来。友贞也被升为开封尹、东都留守。郢王友珪即位后,荒淫无道,大梁的功臣宿将心怀不满,又难以自安,护国节度使冀王朱友谦干脆投降晋王,公开向友珪挑战。与晋王对垒的统帅招讨使杨师厚,奉诏往洛阳,也是率精兵万余同行。听着这一道道消息,友贞这几天的心情格外好。门下的儒生方士已难得见上他一面,他连日与驸马都尉赵岩、左龙虎都统袁象先在一起谋划着什么。赵岩的夫人是友贞的胞姐长乐公主,袁象先的母亲是友贞的姨母万安大长公主,三人关系一直十分融洽。此时的友贞已全无昔日温文尔雅之状,前些年,他身为四弟,自难与两位兄长抗争,不得不礼贤下士,敦习儒典,以避锋芒。此时二兄已亡,三兄又群情叛离,正是自己出台称帝的好机会,因此与赵、袁二人,频频策划于暗室。赵岩提出: “此事成败,关键在于招讨杨令公。”后梁的北面招讨使杨师厚,此时身拥重兵,居于黄河之北,轻重之势不亚于始皇时代蒙恬的三十万大军,他又身兼中书令,为梁朝勋臣宿将,洛京禁军及诸镇兵马亦多听命于他。均王默默无语,赵岩又说: “杨令公若向禁军发话,大事立成。”友贞道: “杨氏为本朝重臣,肯否与友珪为敌? 若其不为,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大王不见前日杨氏拥兵南下乎?”均王又默然,良久,起身大声道: “成败在此一举。”马上遣赵岩,袁象先回洛京进行准备,又派心腹马慎交渡河至杨师厚军牙所在的魏州 (今河北大名北) 劝杨师厚助均王讨友珪,并许诺事成之日,赐犒军钱五十万。师厚与将佐谋议再三,派部将王舜贤至洛阳,与袁象先接头,又命招讨马步虞侯朱汉宾率兵南屯滑州 (今河南滑县南) 作为外应。这时已是友珪即位的第二年仲春。二月八日清晨,袁象先与赵岩率禁军哗变,象先带数千兵士冲入宫中。友珪惊慌失措,与妻张氏、心腹冯廷谔数人仓皇奔出。至北城楼下,赵岩正率禁军在城上巡视,友珪长叹一声: “恨不杀友贞。”令廷谔杀死自己与张氏,廷谔也自杀于一旁。一时间洛阳城内诸军骚动,大掠都市,百官星散。袁象先使王舜贤安抚洛阳局面,自己与赵岩携带传国玉玺赶赴大梁(即开封),欲迎均王入主洛京。不过,均王友贞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自己的旧地,遂下令:“大梁为国家创业之地,可定为都城。”这样,友贞在开封即位,成为后梁最后一位君王——末帝。杨师厚被赐爵邺王,兼中书令。其他藩镇也是加官晋爵,赏赐无数。袁象先作了特进、检校太保、同平章事。赵岩则被任命为租庸使,统掌全国财赋。
均王友贞虽说承大统成了皇帝,但他所君临的并不是一个安安稳稳的太平王朝。北有强敌,南有外患,内部诸藩、诸王又睥睨难驯。其中最使他忧虑的是北方宿敌李存勗与专有魏博的天雄军节度使杨师厚。在他登基不久,李存勗克平幽州、奄有河朔,势力大增。想起父皇病重所言: “我死,诸儿非被敌也。”友贞心头就是一阵冷战。天雄军节度使杨师厚自拥立他登基以来,矜功自傲,所管六州财赋拒不上交,还建立起几千人的亲兵队伍——银枪效节都,根本不把这位登基不久的年轻主子放在心上。
贞明元年 (915) 三月,魏博送来杨师厚病卒的凶讯,这对友贞来讲不啻天赐福音,亲信臣子纷纷到宫中庆贺。租庸使赵岩向友贞建议: “魏博自唐以来,世世为心腹之患,就是因为他地广兵强,陛下应乘机分魏博为两节度使,削其势力。” 梁主友贞依计而行。魏博共辖有六州,即魏、博、贝、相、澶、卫,以魏为首府。梁主以贺德伦为天雄节度使,止领魏、博、贝三州,又在相州设昭德军,兼辖澶、卫,以张筠为昭德节度使。二人受命赴镇。 梁主恐魏人不服, 又遣开封尹刘率兵六万, 自白马津渡河, 声言北击镇州与定州, 实际上是防魏人作乱。 刘渡河后, 在距魏州城四十里的南乐驻屯, 派相州刺史王彦章率五百骑兵入魏州城中,屯金波亭。但魏博之兵,父子相承,年代久远,多互为姻亲,不愿分徙两镇。应命往昭德的军士连营聚哭,怨声载道。当晚,魏州发生兵变,魏博军士先击溃金波亭王彦章军,又冲入牙城,劫持贺德伦。刘未敢轻举妄动。四月,梁主派供奉官扈异至魏州,委乱军之首张彦以刺史,张彦请求废去昭德军,仍以天雄军统帅魏博六州,梁主不许。张彦遂令贺德伦向晋王李存勗求援。李存勗乘势入据魏州, 杀张彦, 徙贺德伦为大同节度使, 继攻下德州与澶州, 屯兵魏县, 与刘夹漳河对垒。 魏州为大梁北方重镇, 魏州一失, 河南之地顿失屏障。 梁主焦急万分, 急令刘速速决战。 刘带兵, 长于谋划, 时人称其“一步百计”, 他发现晋兵多在魏州, 其首府晋阳必虚, 遂率军长途奔袭, 但为李存勗识破, 未成。 又率军返袭临清, 也未成功, 被迫屯于莘县。 梁主急于求成, 见刘多日未有战报, 便下诏责备为何不速战速决。 答奏: “晋兵多势众,又善骑射,不可轻敌,必须伺机而动。” 梁主很不以为然,又下诏问有何决胜之策, 答: “只求陛下向每位士卒供输十斛粮, 晋贼必破。”梁主大怒, 急诏责问: “将军蓄积粮米,不知是想破贼呢? 还是想充饥?” 又派心腹宦官前去督战。中使至,刘召诸将共同计议。认为战争贵在临机制变,不能预度。现在圣上深居宫中,不晓军事,作为一方之将,应当君命有所不受。但诸将纷纷表示: “应一决胜负,不可旷日持久。”默默无言。 次日, 又诏诸将, 每人面前放了一碗河水,让大家喝下, 众将左右环顾, 不知是什么意思。刘发话: “一碗河水尚难喝下, 滔滔黄河, 能喝尽吗?我主意已定, 现在不能与晋兵决战。”转眼又是春日, 梁主屡屡促令刘决战, 执意不出。二月间,晋主李存勗声言离魏州归晋阳,留大将李存审守营。倾军而出,直逼魏州,被晋兵团团包围,死亡殆尽。率残兵败将渡过黄河, 退保滑州。梁主闻讯, 不禁感叹道:“大势已去。”
此时,梁室内部的争斗也十分激烈。梁主即位以来,猜忌多疑,终日惶惶不安,唯恐诸弟有效尤他杀友珪者,尤其是康王友敬事件后,更是如此。康王友敬为友贞幼弟,因一只眼中有两个瞳子,自认为当为天子,暗暗寻找着机会。贞明元年 (915)九月,梁主爱妃德妃张氏病死,梁主心灰意冷,不理朝政。至十月,值德妃出葬,宫内宫外乱成一团。友敬密遣心腹数人趁乱混入宫中,隐伏于梁主卧内。梁主送葬归来,昏昏沉沉,叱退宦者,正准备就寝,隐隐听到榻下有细微的声音。他猛地一震,随即翻身下床,冲出门外。寝殿已闭,守夜宦者也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梁主推开窗扉,跳出殿外,大声呼叫值宿卫士,果然搜出刺客三人。梁主从卫士手中取过剑,要亲手刺杀,三人痛哭伏地,自称是迫于无奈,受康王指使,但还是被梁主刺杀。接着,他又令宿卫兵前去捕杀了友敬。此事以后,友贞每就寝,必使宦者侍立榻旁,宿卫军士周巡殿中。他也更加疏忌宗室兄弟,专任赵岩及德妃张氏的兄弟亲族,赵、张二家,操纵朝政,依势弄权,卖官鬻爵,离间将相,弄得国政日紊,祸事迭起。
贞明二年(916)二月,刘河北大败后,梁主遣禁军捉生都指挥使李霸帅所部千余人戍守黄河南岸的重要渡口杨刘 (约在今山东平阴境内)。时,已届初夏,士卒们仍身着褴褛冬衣,又无甲胄。军中盛传军资物需都被赵、张两家侵吞,李霸前去奏领甲胄、单衣,也无着落。士卒愤懑上路。当晚,又自水门折入开封城中,围攻宫城南门建国门。梁主登楼拒战。黎明时分,方告平息。梁主下诏李霸所部士卒,不分首从,一律灭其三族。也就在这时,晋王存勗已完全据有了黄河以北,正跃跃欲试,准备渡河。
这年十二月,梁主听从赵岩建议,率文武群臣,浩浩荡荡直奔洛阳,要举行什么南郊大典,表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就在他离开封的同日,晋王存勗亲率大军,由冰上越河,攻下了大梁的河南重镇杨刘。友贞行南郊礼的次日,杨刘失守的消息传到洛阳。民间百姓纷纷传言晋军已占开封,并把住了虎牢关,文武百官也顾不上上下仪威了,相互抱头痛哭。梁主更是惊慌失措,率众仓皇奔归开封。这时,晋军前锋已到达距开封不远的郓、濮两州。以后二、三年间,晋王率军与梁将相争于黄河两岸,梁主友贞依然深居宫中,左右嬖臣把持朝政,梁地日蹙,晋土日广。
龙德三年(923)夏,晋兵偷袭郓州成功,后梁首都开封的局面顿时紧张起来。梁主以悍将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彦章向梁主保证三日破敌。率军由滑州顺河而下,先破德胜城,紧接着又围攻杨刘,切断了郓州晋军与黄河北岸的联系。新近称帝的李存勗亲率大军前来解围,双方时有激战,不过,彦章副使段凝与朝中赵张相连,处处阻挠,唯恐彦章有功。彦章作招讨使后虽发誓“待我成功还朝,一定要杀尽奸臣!”赵、张两族也针锋相对地立誓: “宁死于沙陀,也不能被彦章所杀。”极力在梁主面前诋毁王彦章。梁主也担心万一彦章成功,将难以控制,遂召回开封,赵、张之党保荐段凝为北面招讨使。军中士卒骚动,将帅不服,朝中敬翔、张宗奭等人也屡屡上章反对,梁主均不采纳。
八月,段凝急于求功,率重兵五万渡河北上,徘徊于澶州一带。梁主又命王彦章率万余人马屯守东部防线。晋帝存勗抓住这一时机,率大军渡河至郓州,长驱西进,大败梁军,生擒王彦章。梁主闻讯,聚族痛哭,召集群臣征问对策,无有能对者。梁主对敬翔道: “我平日不采纳你的建议,以至于此,现在事情紧急,你说该怎么办?”敬翔痛苦地伏在地上:“即使张良、陈平复生,也无可奈何了,请陛下先将我赐死,我不忍心见到家国覆亡。”
梁主却不情愿就此罢休。他令开封尹驱动开封市民登上城墙,准备应战。又挑选亲信,令他们换上便衣,分头出城,召段凝回师救援。不过,这些亲信出城后,都各自奔命,一去不返。匆忙之中,梁主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从兄弟,为了防止他们乘乱篡位,遣禁军逐一杀掉。梁主见段凝军总是没有音信,晋军已浩浩荡荡冲过曹州,便想放弃开封,奔至洛阳,但被赵岩阻止。赵岩认为此时人心叵测,不能轻易离开宫中。梁主无奈,又召群臣计议,宰相郑珏请求自己带着玉玺向晋军诈降。梁主问:“事至今日,我决不会吝惜什么玺印,只是如果这样,能有效吗?”郑珏低头想了许久才说 “恐怕无用。”大臣们多失声大笑,梁主则放声痛哭。
回到寝殿,他习惯性地去摸玉玺,可为时已晚,早有宦者偷偷携出向晋军请赏去了。不一会,又有宦者来报: “晋军距城只有六十里了,” 又有报“赵岩擅启城门,往许州方向去了。”梁主召进禁军将领皇甫麟,嘤嘤诏令: “我无力自裁,卿可助之,”皇甫麟先杀梁主,继又自杀。后梁的最后一个皇帝就这样消失在历史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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