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札趣谈·黄君璧
《黄君璧》:黄君璧(1899-1991),原名允瑄,号君翁。广东南海人。1920年从李瑶屏学画。1922年入楚庭美术院研究西画,遇张大千于广州,遂与订交。1923年曾参加癸亥合作画社。1924年结识广州书画收藏家何荔甫、刘五双、黄慕韩等,得临所藏书画。曾为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达12年。1931年兼任国立艺专教授及国画组主任,全国美术展览会国画组审查委员。1949年去台湾,任台湾省立师范大学艺术系主任和教授,台湾 “教育部” 学术审议会委员,台湾故宫博物院管理委员会委员。擅山水,尤以画云水瀑布为长,创作中西兼取,注重写生,师法自然,所作笔墨浑厚,苍茫深雄,自具特色。曾获巴西美术学院院士荣衔,1967年台湾文艺界团体赠其画坛宗师匾。
“未晤多时,渴念之至” ——致黄耘石的信
1944年黄君璧师生在昆明留影 (前排中为黄君璧,前排左为黄耘石)
黄君璧致黄耘石的这封信写于1988年农历春节前,黄耘石是中国现代书画史上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师黄君璧先生的嫡传弟子。这封信记录了半个世纪来感人肺腑的师生情义。笔者作为黄耘石先生的入室弟子,对内中情节知之多多。
黄耘石与黄君璧相识于上世纪30年代那风雨飘摇的年代。黄耘石,1916年生于北京,自幼随其叔祖黄克斋学画。上学后,又受业于著名书画大家于非闇,在绘画上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正在此时,抗日战争爆发了。黄耘石随着逃难的人群辗转数千里来到了重庆,进入中央大学艺术系师从黄君璧先生学习国画。当时黄君璧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并兼任国立艺专教授、国画组主任。黄耘石这个白天在学校就读、晚上在气象局打工的穷学生,跟随黄先生学画数年,先生“以真诚待人,以真爱来表现生命”(黄君璧语),对他情同父子,和颜爱语,循循善诱,还常常帮助他解决生活和学习上的困难。黄耘石亦常侍老师左右,得到老师的口传心授。他的同学有宗其香、岑学恭、谭勇、苏茂邦等,也都是勤学奋进,各有所成。
记得第一次和黄君璧先生见面时,先生看了黄耘石的画后,当场给他画了两幅山水画让他临摹。黄君璧先生教授国画,先是教学生从宋元至明清各家皴法,待有一定功力后,即面对真山实水进行写生,学到相当程度则鼓励学生自创新路。为此,先生曾耗费了极大精力,为黄耘石和每个学生都编绘一套山水技法的画册,介绍历代不同流派的不同技法,反复为他和同学们修改画稿,指出习作中的不足。战时中央大学校址建在重庆郊区沙坪坝嘉陵江畔。黄君璧先生经常带着他和同学们到嘉陵江边写生。为了迅速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深入理解技法与景物的关系,先生画了近百幅嘉陵江风景册页,每八页装订一册,供学生临摹。在紧张的学画之余,黄耘石常在饭后陪先生散步,听先生讲述他的故乡广州的景色和过去游览名山大川的见闻。身为人师,黄君璧对年轻的黄耘石在艺术上更是百般提携与呵护。在重庆举办第四届全国美展时,黄君璧先生特意从他的绘画中挑选了一张精工清丽的小青绿条幅 《青山白云图》,与中大同学作品一起送去参加展览,受到参观者的啧啧称赞,自此黄耘石的名字方为世人所重 。
最令黄耘石难忘的是1942年春季的一天。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黄耘石踏着泥泞的山路来到柏溪分校教师宿舍看黄君璧先生。在一间木结构的小屋里,画桌是用两张小办公桌拼成的,先生给他讲解清初四僧的绘画特点,又让他看了几张自己的近作,然后用贵州皮纸为他画了一幅拟石涛画法的山水画。上面画的是嘉陵江的风景,构图汲取石涛擅长的截断法,画中大部分景色都不是展现全貌,而是根据视域所及截取其最集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部分。先生作画,笔墨干湿并用,灵活多变,行笔忽急忽缓,随景而易。看先生作画,既是艺术的享受,又加深了对绘画艺术的领悟。细细观之,此画画风受石涛凝重谨严和西画的影响,虽如石涛一笔一画皆从自然中得来,同时又展现了先生自己的独特风貌。先生画完这幅画,又在右上方题写了画这幅画的因缘: “壬午四月廿九日,耘石仁棣冒雨过访山中,畅谈绘事,余略拟石涛画法赠之。君璧并记于柏溪。”经过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黄耘石一直将这幅画珍藏在自己身边。
1943年,黄耘石应同学之邀去昆明画画,并在民众艺术教育部门教授国画。在昆明期间,他参加了云南省第一届全省美展的筹备工作,同时举办中央大学旅昆校友十人美展,展出了自己的作品,转年暑假,恰逢黄君璧先生到昆明开办画展和旅游写生,黄耘石又得以与先生朝夕相处达4个来月,受到老师更多更深的启发与教诲,也愈加增强了他献身美术事业的抱负。师生在昆明合影留念,那张珍贵的合影照片,黄耘石一直保存至今。当时黄耘石经济条件不好,先生来昆明时他只是凑钱办了一桌饭菜为先生接风,但先生却经常带他出去吃饭,全部由先生付钱。那年年底,黄耘石拟与黄君璧先生一同回重庆,但手头拮据,先生又是想方设法为他卖了一幅画,才得以交付了机票钱。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大家都忙着返乡。1946年黄耘石来到天津,在天津定居下来;黄君璧先生则随中央大学回南京复课,从此师生再也未能见面,只有书信来往。此时黄耘石已参加了革命,做民革地下工作。1947年他曾与惠孝同、陈少梅诸画友在天津筹办美术学校,因财力物力不济而未能如愿。就在转年的夏天,黄君璧先生给黄耘石写了一封信,托商衍鎏先生(清末探花)带到天津,向他表示问候。也是在这一年,黄君璧与友人去台湾举办书画联展,后又受聘台湾师大艺术系教授兼系主任,自此音书断绝垂40余载。先生去台后的绘画和题诗中常流露出对嘉陵江的怀念,如“却忆嘉陵江上住,平村绿树一溪分”;“依稀记得曾行处,不是童溪是柏溪”。黄君璧退休后仍继续在台湾师大研究所开课,他一生从事艺术教育70多寒暑,被台湾艺术界尊为画坛宗师,与张大千、溥心畬共誉为画坛三杰。曾赴20余国考察、讲学、举办展览。在美国旧金山及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获“金钥匙”及荣誉市民称号。他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平生最得意事为自任教培正中学起,历经广州美专、中央大学艺术系、师大美术系、美研所等,总共从事艺术教育七十寒暑。”
光阴荏苒,岁月如流,转眼进入80年代。年逾古稀的黄耘石愈加想念分别数十载的恩师。回忆起黄君璧先生在重庆和昆明时常讲述其家乡广州越秀山景色,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挥毫创作了一幅描写先生故乡的 《越秀山中秋月色图》,并题字: “昔年月夜话羊城,难忘金针度与情。坐帐何当归越秀,古稀弟子拜先生。”他希望先生能重返故里,以便再聆听先生教诲。后来他又托赴台探亲、时任天津市河北区政协副主席的张伯兰先生给黄君璧先生捎去一把折扇和一盒漳州印泥,扇子的一面画山水,背面写了两首小诗,以寄托对恩师的怀念之情。诗中说: “学艺嘉陵幸遇师,江山如画画如诗。每当挥笔图云树,难忘金针度与时。”“怀者食椹喜鸣幽,蜀水苍山忆侍游。明月春风能解意,白云堂上祝添筹。”而远在台湾的黄君璧先生亦是念念不忘当年他的这位得意门生。老先生睹物思人,当即托张伯兰先生带来他的 《九十华诞纪念集》和他写给黄耘石的一封亲笔信。
信中说: “耘石老弟,未晤多时,渴念之至。前托人交来折扇并函早经收到,本拟早为函复,只因心脏病复发,迟迟未复耳。今又由张伯兰先生带印泥一盒并函,欣慰无既。我自来台后,每年均有到国外一行,顺道展览,宣扬国粹,或因过劳累,得染心脏病,最近两年,仍能搦笔作画,去年以百幅在台义卖,得款五百万元,全数捐出,救济孤儿贫苦老人。今年又画出70张,在香港交东华三医院全部义卖,得款三百余万,并全部捐出,以为权济病人之用。吾弟近来工作如何,倘能约定在香港一晤,则偿心愿矣。九十二老人君璧手泐,戊辰除夕前二日。”并附言曰“今托张先生带上我在九十岁时同学等印出《纪念集》作为纪念,得收后希为书告知,并将弟之地址附来至盼。”黄君璧先生企盼师生二人约定好能在香港相见,但天不永年,没想到二人还没来得及见面,黄君璧先生就于1991年因病辞世,终未偿其生前的这一夙愿。先生的这封信和他托人带来的《九十华诞纪念集》,竟成了他们师生的永恒纪念。
黄君璧致黄耘石信的信封
1998年黄君璧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北京中华文化联谊会和台湾的黄君璧先生美术奖助文教基金会在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联合主办“台湾国画宗师黄君璧个人画展”。画展开幕的当天召开黄君璧先生学术研讨会,北京和台湾的许多著名书画家和知名人士参加了研讨。徐悲鸿先生的夫人廖静文女士在研讨会上朗诵了40年代徐先生赠黄君璧先生的诗: “最是君翁情可亲,画名久已与云平。苍茫烟水真能事,便起荆关也吃惊。”年事已高的黄耘石特意让其子黄阿良赶往北京参观画展,并与主办者和黄君璧先生在台弟子会面,得到在台弟子赠送的纪念集和介绍黄君璧先生的资料。
今年,黄耘石已90高龄,他虽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他要在他有生之年投入更大热情创作出更新更美的画图,用以告慰恩师黄君璧的在天之灵。他曾在一首题画诗中写道: “岁别重阳山色好,经霜秋叶渐如霞。悬泉未忍空流去,点点滴滴润物华。”
黄君璧致黄耘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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