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会塔
趴在门槛上睡觉的两只小狗醒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衣和条纹短裤的小伙子走了进来。小伙子在刻有“虚空悬宝月,云海现金身”的虚云老和尚舍利塔前磕了头,然后围着塔念“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
舍利塔里有一二十颗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它们放在一个舍利盒里,埋在地下,上面压着这塔,舍利谁也拿不走。
舍利塔前面还有一个海会塔。跟舍利塔不同,海会塔是能进去的,里有一千多个格子。寺院里圆寂的僧人,寺院外往生的居士都可以把自己的骨灰坛放在格子里,外面封上青石板,刻上亡者的姓名和生卒日期,为自己找一个生命的归宿。
海会塔最初是一位姓詹的加拿大华人居士捐建的,那是1957年的事了。詹居士本想在云居山上建一座留云禅院,希望虚云老和尚能长住世间。老和尚谢绝了詹居士的好意,说不会在任何地方为自己特别建造一椽一瓦。但老和尚又与詹居士商量,看能否用这笔钱建一座海会灵骨塔,因为云居山的历代祖师圆寂后,遗骸都散葬各地,年长日久,连塔墓都找不到了。詹居士同意了老和尚的意见,并增寄五万港币以为工程之用。
当初,海会塔里放了几十个出家人和居士的灵骨坛,但“文革”开始前不久,灵骨坛就被抱出来打掉了。僧人们被赶下山还俗,老百姓搬进了塔院,住进了两边的寮房,直到恢复宗教政策的三年后,才又搬出去。
每年都有不少灵骨坛被放进海会塔里,在光宗的眼皮底下。一年比一年多。每逢清明节,塔院里就会热闹非凡。光宗平静地看着这些,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七十八岁了,如果自己哪天一口气上不来,没了也就没了。别人问他,光宗师啊,你守了这么多年老和尚,将来的归宿也肯定是在这儿吧?他说,死在这里,就放在这里,死在别处,就放在别处。人总归是要死的,骨灰是没用的假东西,放在哪里都一样。
“老师傅,我是专门从北京过来看虚公的,您住在这里能够每天亲近老和尚,感觉是不是特别好啊?”那个小伙子结束了转塔,找他聊天。
“有心再远都好,没心天天在旁边都没用”,他把笔放到前面那只修长的“狐狸”笔架上,把盘着的腿放到灰色的毛线拖鞋里,去给小伙子泡桂花茶。“你有这个心才会来这里,才会想是什么时候来,是坐飞机来还是坐火车,坐汽车来,但如果你不想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老师傅,您的笔架怎么是只‘狐狸’呢?”
“哦……那是一个居士送的,你看它是狐狸,我看它就是个笔架,有相才有碍,无相则无碍。”
“老师傅,如何才能成佛呢?”
“成佛成的不是一尊什么佛,成佛成的是自己,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您是如何开悟的?”小伙子问。
“我哪有开悟?”光宗哈哈笑起来,“我讲的说的,都是从经书上学来的,不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可您说得真好。”
“说了就不好了,讲出来的就不是了,关键是靠自己悟。”“您用什么方法来悟?”
“佛有八万四千法门,高兴用哪一种都可以,无论是佛是众生,都是心所造。所以,一切修法,都是修心,至于我么,就是每天坐在这里读经,抄经。”
“读经读到什么程度才能悟道?”
“修行一辈子,开悟一刹那。六祖听了一遍《金刚经》就悟道了。一切放得下来就是程度,放不下来就是碍处。”
“是不是放下了就算悟道了?”
“也不是,佛陀放下了当王子的荣华富贵,还修了十几年的苦行才悟道。”
“那师傅您修过苦行吗?”
“这世间哪有乐行呢?我们生来就是苦的多,乐的少。我一点点大就被送去当和尚,十九岁到云居山,重修真如寺天天干活,寺修好了,跟着虚云老和尚欢喜了几年,老和尚又圆寂了。没过几年,开始打菩萨,逼我们还俗。等落实宗教政策可以重新当和尚了,又有了老婆孩子,等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安顿好了老伴,可以重披袈裟了,人也老了。你说我这一辈子哪有乐呢?”
“我们不是说要生活得有禅意吗?那这禅又是什么?”
“禅是直指人心的,见性成佛。越高层次修行越简单,越低层次的修行弄得越啰嗦,你看我就特别啰嗦,所以,不用问了,喝茶喝茶。”
小伙子离开前,光宗让他等一下。光宗进屋从衣柜的深处拎出一个电脑包,里面取出的不是电脑,而是一件灰色的大褂。“这是虚云老和尚穿过的。89年虚云纪念堂建成时,他们让把老和尚用过的东西都交出来,放在玻璃展柜里。我留了这件没交。展柜里的衣服已经够多了,留一件在外面,你们可以穿一穿。”
“这大褂您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小伙子穿大褂时有点欣喜若狂。
“自己想办法嘛,你问我怎么保存下来了,我就是保存下来了,这个不要问。”
穿上老和尚的大褂,小伙子给地藏王菩萨磕三个头,又到舍利塔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恭恭敬敬地脱下,叠好放在头顶上,喊了三声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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