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灭佛者没有皈依佛门,真如禅寺的僧人却重返了红尘。
在红福分场,光宗被分去了基建队,负责修屋盖房。基建队有十几个人,他们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说他是“划清了界限”的“阶级敌人”,而且是“高级的”。他问他们为什么自己是“高级的”?他们告诉他,封建皇帝、地主恶霸是剥削阶级,剥削阶级剥削来的钱都要给你们,所以,你们是“高级剥削阶级”。
到了基建队,光宗就不能再叫光宗了,因为那是当和尚时的法名。他俗家姓周,队里的人就叫他“周和尚”,以示提醒他跟大家不一样。
基建队里很忙,难得的空余时间也要拿去开会。白天开,晚上开,天天都要开。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于是,这个不对,那个也不对,即便是熟人,也要彼此间斗来斗去,胆子小的拼命交代问题,嘴巴犟的打死了也就打死了。
在基建队,他很少说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发牢骚,动乱年代,沉默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是在庙里长大的,向佛的心,永远都改变不了。让他当和尚他是和尚,不让他当,他就不是了吗?他依旧留着光头,吃着素,穿着自己袈裟改的工作服。谁又能管得了他的心呢?别人越是对他恶,他便越是朝人笑。他记得寒山拾得的对问——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1967年,干部们开始跟老百姓宣传佛教是“封建迷信”,老师跟学生宣传佛经“尽放狗屁”。到了1968年,干部成了“当权派”,被老百姓打,老师成了“臭老九”,被学生打。干部和老师都被打倒后,老百姓和学生又开始分派,接着打,从中央打到地方,没一个地方不打。光宗心想,这便是因果报应,万般将不去,惟有业随身。
抄经是从2000年开始的。那一年,台海局势紧张,电视里,各种新式武器热火朝天地搞着军事演习。难道中国人又要打中国人了吗?战火一起,倒霉的还是无辜百姓。为了两岸和平,六十六岁,退休多年的周和尚发心开始抄《楞严经》。他白天抄,晚上抄,一口气抄了六遍。每次抄到《楞严经》里那句话——“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他都感慨良多。
台湾和大陆真的没有打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抄经抄出的和平,但他坚信佛法是不可思议的。
光宗开始梦到老和尚。老和尚过去的忏悔也成了他的开示。他清晰地记得老和尚的感叹——我十九岁出家,到今天百多岁,却空过一生,少时不知死活,东飘西荡,现在一天不如一天,久已是一朝卧疾在床,众苦萦缠逼迫。朝夕思忖,前路茫茫,道业未成,生死不了。无常一到,一口气上不来,未知何往,又入轮回。
老和尚似乎在托梦给他让他重披袈裟。但是,若论成道本来易,欲除妄想真个难。
虽然人们叫他周和尚,但他早已习惯了世俗的生活。红尘中的妻子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对他体贴入微;孩子们都成家立业,让他儿孙满堂;每月一千五百块的退休工资也使他衣食无忧。每天,他想睡觉睡觉,想抄经抄经,想带孙儿出去玩就带孙儿出去玩,别人眼中,他正安享着晚年。
但是,生活越安逸,他的内心便越是着急。每当看到家中挂的“执志安如地,心净若莲花”的对联,他就心虚。而老和尚“把世情看得淡淡的,若无我相,诸妄顿亡”的开示也频繁在他耳边响起。
重新出家是预料中的事,家人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2004年4月,桃花盛开的时节,他跟老伴离了婚,上了山,重新受了比丘戒。他不再是周和尚,快五十年后,他又成了光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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