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又响起了吵闹声,这熟悉的声音,隔几天就会听到一次。两个女人的声音,像爆竹一样,又响又尖,此起彼伏。
那是一对母女。母亲六十多岁,女儿三十来岁。据说是老太太早年离异,一直独自带着这个独生女儿,女儿则一直没有嫁人,心情不愉快,工作也辞了。按理说两人相依为命,母女情深,也能享受到一番天伦之乐、偏偏这对母女像冤家一样,隔三岔五地就大闹一场。
开始只在家里吵,后来索性不再避嫌,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只要见到人就大声控诉。老太太说女儿没有良心,她这么辛苦拉扯大她,她却对她百般挑剔,这么坏的脾气,活该嫁不出去。
听到这话,女儿立刻大声质问:“是谁让我嫁不出去的?一出去约会,就要限时间,还把人家叫到家里,又是警告又是辱骂。还说我脾气差,谁又能容忍你的脾气?”
母亲唠叨女儿不听她的话,如果当初念书肯用功,考取好学校,有份好工作,找个好男人嫁掉,她就不必再为女儿存老本,自己也可以像其他老人一样,四处旅游,尽享清福。
女儿则撇嘴冷笑,说自己单亲家庭里长大,父母没有给她应得的爱,能走到今天,已是阿弥陀佛。她不嫁,只是因为父母的婚姻,没有给她做出任何榜样。“你倒是嫁了,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要离?”
更不堪的故事,还有。
某友的外婆,已近一百岁,孤独地住在乡下,靠他付钱找亲戚照看。他和妹妹却好多年都不肯去看一次。乡下的亲戚说,自己也有老人要照顾,累了倦了,多少钱都不想再替他们兄妹尽孝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接到身边,找个疗养院,周末可以去看看她。
他摇头,说正是因为不想见到外婆,才特意送到乡下去的。他付钱找人看她,已是良心之举。想要再多,门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某友的母亲,在他11岁的那个夏天,自杀了。自杀时,重病在身,某友的父亲开长途货车不在家里,走之前已察觉到妻子情绪异常,便交代外婆,好好看护,但那晚外婆却打麻将去了。母亲撕开被单,上吊自尽。
某友和妹妹,从此再也不能原谅外婆。而且一直认为,是外婆害他们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
可是你的母亲,也是她的女儿啊,她难道不是一样痛苦?痛苦还去打麻将?某友一说起这个,就气得脸色铁青,五官都变了形状。30年过去,还沉浸在受伤的痛楚中,无法做到设身处地。
亲情之伤,常常比其他任何情感都来得猛烈、纠缠、如火如荼,不是一句两句劝解就能化解开的,非得要双方拿出极大的诚意和耐心,而且还要有时间参与教化,才能让心田渐渐安适。
可是却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些。
往往同住屋檐下,或恶语相向,或冷若冰霜。因为哀伤、因为怨恨、因为后悔、因为没有勇气去面对,便沉浸于伤心往事中,只给亲人交付硬邦邦的一副心肠。
这,多么愚蠢。
天赐之爱,常常会在不知善用的情况下,不断粉碎,衍生出烦恼和痛苦。它像一根粗大的绳子,死结一旦出现,不是毁了别人,就要勒死自己。侥幸存活的,转而开始恨这人世,为什么偏偏他这么倒霉,遇见如此的父母、兄弟姐妹,有吃不尽的苦头、过不完的烦心日子?
于是,一次次将土层扒开,朝岁月深挖,掘出的全是久不愈合、业已溃烂的伤口,流着脓,发出腐烂的味道。旧情总要植入现实的泥土,才能够萌发、开花、结果。感情是需要共鸣、呼应,才能深入彼此。与其苦苦深挖,不如将曾经的一切,倒入枯井,添埋新的土层之后,再一起播撒亲情之种。待到秋后,一家人聚在一起,品尝丰满多汁的果实,那份甜美,该能多么抚慰曾被过度折腾的灵魂呢。
(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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