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一个寻常的日子,我在自家的黄豆地里拔着草,我的不及豆秧高的女儿在田垄里蹒跚着,呢呢喃喃地和我说着话。不远处是村庄,可以看见我家的土屋和洞开的窗子,影影绰绰的,还可以看见我妻子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不时传来一声鹅叫或鸡鸣,那或许就是我家的家禽。太阳很好,田垄上的野草长得很凶,欺凌着孱弱的豆秧。我的双手不停地劳作,在我的身后,野草死在垄沟里,垄台上的豆秧欣欣然舒展着嫩绿的叶子,像被解放了似的对我翩翩致意,这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忘记了疲劳。
我因在省城读书,很少在家,我一回来,女儿对我十分依恋。她磕磕绊绊地走在垄沟里,在繁密的豆秧后面露出一个小头顶。她稚气的笑和不完整的话语从那面传过来,每一声都引发出我心底一种无比温柔的爱意……忽然,远天推上一堆乌云,雷阵雨呼啸而来,我背起女儿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经过一阵惊扰和奔逐,雷阵雨被我们关在门外,全家人怀着平和的心情望着窗外如麻的雨脚。上帝这个善意的玩笑开得多么有趣啊!
十年后的此刻,我坐在书案前,回忆起那一幕时,便觉得是一种幸福。幸福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心情,是人类至善至美的心灵的交流。丰衣足食、物质丰富和社会进步只是提供了幸福的前提,还不是幸福本身。固然,有时幸福需要物质提供保证,但幸福的实质主要是在精神方面。幸福和痛苦相依傍,没有痛苦。烦恼、忧伤等不幸福的情绪,幸福也就不存在了。“福如东海长流水。”这种祈愿真是不错,但幸福决不是长流水。既然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精神的天空,谁的天空能只有阳光而没有阴霾?总是忧郁痛苦的心灵或许是有的,但那是极少数;总是明朗欢乐的心灵或许也是有的,但那也是极少数。大多数心灵如同天上的月亮,总有阴晴圆缺。所以我说,在某种意义上,幸福不过是一种主观感受,它只存在于心灵交流的个体中间,而且只有在这种主观感受和心灵交流中,幸福才是真实的。局外人永难体会到殉情的恋人在生命达到饱和那一瞬间的幸福。路上走过的人看到我胼手胝足在田里劳作,背着孩子被风雨追逐,说不定会同情我的劳苦,而我的幸福他怎么体会得到呢?
台湾作家张晓风女士写过一个剧本《武陵人》。武陵人进到桃源洞里,见到因躲避暴秦而躲到这里过了六百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安宁和平生活的桃源人,感悟到幸福的要义。现在我套用张女士剧中人的话,说说我十年前那个仲夏体验到的幸福——所谓幸福,有时候是多么简单,一条属于自己的田垄,一个小小的女儿,一片阳光,而后是一场虚惊的风雨。
不过,张女士把桃源人的幸福说成是“次等的幸福”,剧中那个武陵人对桃源人说:“你们被一种次等的幸福麻痹了灵魂,你们被一种仿制的天国消灭了决心,至于我,我已不属于这低劣的欢乐,我宁可选择多难的武陵。”于是,那个误入桃源的武陵人拒绝留在洞里,拒绝娶美貌的桃花姑娘,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回来后,感叹道:“啊,武陵,我又看到你了,我感到我做梦的欲望又复活了,我寻求的力量又恢复了,我对天国的向往又强烈起来了,虽然我必须忍受人世的苦难,可是,我决不后悔我的选择。”张女士笃信基督,对天国的向往和对人世苦难的态度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但是,她的积极的人生态度真令人感奋。陶渊明是消极遁世的,张女士是积极入世的。是的,我们所经历的幸福或许是温馨的、田园诗般的、带有人伦的迷人气息的,它是可贵的。但沉迷于此,或许却是平庸的次等的幸福。弥足珍贵的高等幸福或许就是追求本身,是在苦难中对天国的向往和寻求——尽管每个人有他自己的天国。
(周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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