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牛奶的孩子一样长大
大凡读书人都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文章都像精美的诗歌和隽永的小散文,宜于饱含激情高声朗读。有一种文章于平淡质朴中却尽显博大和深厚,那种境地只能用心才能体味出来,譬如梁实秋、林语堂、钱钟书等笔下的文章。
这道理就像我的父亲,够不上载书立传,却足可以让我一生去用心默读的。
父亲故去已多年,却在我记忆深处清晰着。这么多年没父亲可叫了,心目中父亲的位置还留着,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每每回到家,看着墙上挂着的父亲的遗像,心里便贪婪似的一声一声孩童般唤出“爸爸”二字来。那种生命中的原始投靠,让自己全然忘却了男人的伟岸和情感上固守的坚强。
父亲埋在了乡下老家的小山上。每次回到故里,第一件事便是到父亲的坟头坐坐,那时心里便有了一种天不荒地亦不老的踏实,便以为是真正的两个男人坐在一起,不说话,思想却极尽开阔和辽远。那种默契,传递了父子之间彼此的一种放心和信赖。
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小镇上。他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品格,铺就了平平淡淡、与世无争的一生。一如农人耕种的那一方稻田,又如供人饮用的一泓清水,父亲的生命里没有半点的风光和传奇。
或许正是这样,朴实、敦厚的父亲做成了我最真实和最可以膜拜的父亲。父亲不是书里的人物,他的一生只为自己的平凡而活,或者为自己担负的责任而活——比如为他深爱的儿女而活。
父亲正是凭借了他的简单而实在的人生,在儿女心目中活成了父亲的样子,以致在他生前和身后,他投放在儿女感情上的重量,颇有类同于几分美国人可以不在乎国家总统,却用心拥戴自己的父亲一样的味道。
诉说我的父亲,无异于诉说一种平凡,而平凡,可以说是一种道不尽的绵长和琐碎。但如同说不尽春天,却可以细数春天里的微风、白云或草地……
我是父亲最小的儿子。“爹疼满崽”这句话,常常成了父亲爱的天平向我倾斜时搪塞哥哥姐姐们的托词。大概是在我10岁那年吧,我生病躺在了县城的病床上。
一个阳光蛮好的冬日,我突发奇想,让父亲给我买冰棍吃。父亲拗不过我,便只好去了。那时候冬天吃冰棍的人极少,大街上已找不见卖冰棍的人。整个县城只有一家冰厂还卖冰棍。
冰厂离医院足足有一华里地,父亲找不到单车,只好步行着去。一时半晌,父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一进屋,便忙不迭解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根融化了一大半的冰棍,塞给我,嘴里却喃喃说道:“怎么会化了呢?见人家卖冰棍的都用棉被裹着的呢!”
母亲看着这一幕,又好笑又心疼,点着我的额头责怪道:“你个小馋鬼,害你爸跑这么远还不算,大冬天把你爸棉袄浸个透湿,作孽啊!”而父亲在一旁看着美美吃着冰棍的我却爽朗地笑了。那一笑,直到今天仍是我时常回想父亲的契机和定格。
初二那年,我的作文得了全省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这在小镇上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儿。学校为此专门召开颁奖会,还特地通知父母届时一起荣光荣光。
父亲听到这消息,好几天乐得合不拢嘴,时不时嘴里还窜出一拉子小调。等到去学校参加颁奖会的那天,父亲一大早便张罗开了,还特地找出不常穿的一件中山装上衣给穿上。可当父亲已跨出家门临上路时,任性而虚荣的我却大大地扫了父亲的兴。
我半是央求半是没好气地说:“有妈跟我去就成了,你就别去了。”父亲一听,一张生动而充满喜悦的脸一下子凝固了。那表情就像小孩子欢欢喜喜跟着大人去看电影却被拦在了门外一般张皇而又绝望。
迎着爸妈投放给我的疑虑的眼神,我好一阵不说话,只是任性地待在家里不出门。父亲犹疑思忖了片刻,终于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极尽坦诚却终究掩饰不住的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爸这就不去了。我儿子出息了就成,去不去露这个脸无所谓。
谁不知你是我儿子呀!”其实,知子莫若父。父亲早就破译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是嫌看似木讷、敦厚且瘦黑而显苍老的父亲丢我的脸啊!看着父亲颓然地回到屋里,且对我们母子俩好一阵叮咛后关上了门,我这才放心地和妈妈兴高采烈地去了学校。
可是,颁奖大会完毕后,却有一个同学告诉我:你和你妈风风光光坐在讲台上接受校领导授奖和全校师生钦羡的眼光时,你爸却躲在学校操场一隅的一棵大树下,自始至终注视这一切呢!
顿时,我木然,心里漫上一阵痛楚……这一段令人心痛的情结,父亲与我许多年以后都一直不曾挑明,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个黄昏我是独自站在父亲凝望我的那棵树下悄悄流了泪的。
父亲最让我感动的是我17岁初入大学的那年。我刚入大学的时候,寝室里住了四个同学。每个人都有一只袖珍收音机,听听节目,学学英语,很让人眼馋。
我来自乡下小镇,家里穷,能念书已是一种奢侈,自然就别再提享受。后来,与其说是出于对别人的羡慕,还不如说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我走了60里地回到家,眼泪汪汪地跟父母说我要一只收音机。父亲听了,只知一个劲地叹气。母亲则别过头去抹眼泪。我心一软,只有两手空空连夜赶了60里地回到学校。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到学校来找我,将我叫到一片树林里,说:“孩子,你不要和人家攀比,一个人活的是志气。记住,不喝牛奶的孩子也一样长大。”
不喝牛奶的孩子也一样长大!我正掂量父亲的这句话,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我手上。伸开手来,正是一只我心仪已久的袖珍收音机。事后才知道是父亲进城抽了500毫升血给换来的。
“不喝牛奶的孩子也一样长大”,就是父亲这句话,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找到了做人的自尊,也得以让我活出一个男人的伟岸。
父亲没能活到60岁便猝然病逝了。记得父亲临终的时候,他将枯槁的手伸向了我。我将手放在父亲的手心,他极力想握紧我的手,但已无能为力了。
他努力的结果,却是让自己颓然地流下了两行清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在儿女面前流泪。就在那一刻,还压根儿顾不上对父亲尽孝道的我终于发现:无论儿女多么自信、坚强,天下父母总希望能呵护他们一生的呵!
是的,父亲虽然没能扶携和目送着我走更长更远的路,但父亲一生积攒的种种力量已渗透到我生命中来——我的生命只不过是父亲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父亲一直活着。因为,在我的心里,父亲永远是一尊不倒的丰碑,更是我堪以默读一生的精神。
父爱是一本无字的大书,它没有多少华美的章节,有的仅仅是那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朴实无华和绵延不绝的深情厚谊。
父亲是最质朴的,又是最聪明的,他读懂了孩子的私心,成全了孩子自私的愿望,同时却用大树下的深情注视来了却自己的心愿,父爱如斯,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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